賈平凹:一個醜陋的漢人終於上路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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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 

    【一】

  这个夏天的决定,计划里是走一走丝路。 
  我的灵魂时常出窍。一个晚上,我坐在了案桌上,看着已经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很久的平凹,觉得这个矮小而丑陋的汉人要去丝路真是可笑。古人讲做学问要读万卷的书行万里的路,他默数着已经去了西部几万里路了吧,可古人的行是徒步的或骑了一头毛驴,日出而动身,日落而安息,走到哪儿吃在哪儿住在哪儿,遭遇突如其来的饥渴、病痛、风雨和土匪,
那是真正体验着生命的存在,而他的几万里则是坐了飞机和火车,一觉醒来从西安到了乌鲁木齐或从乌鲁木齐到了喀什到了伊犁。城市都是一样的水泥的山村,都一样的有着站着警卫的政府大院和超市。因事耽搁了吃饭时间的肚子饥和乞讨者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的肚子饥绝对是两码事儿!灵魂又回归到了身体。当灵魂和身体都感到寂寞之时的西行计划里,我邀请了三位朋友,说:徒步是不现实的,那就搭上汽车,一个县一个县地行动吧。 
  朋友的回应轰然如雷,他们欢呼着能去印度,去波斯,去欧洲了。但我说最多只到乌鲁木齐,古时的西域十六国那仅是丝绸的集散地,而真正的丝路,就是西安到安西和敦煌。 
  我在家开始了大量翻阅有关丝路的资料,一边加紧治疗身上的疾病。我是脑供血严重的不足——恐怕是小时候饿坏了脑子和中年期的烦闷所致——每年的冬天要注射七天的丹参液,现在我得提前进行。怨恨的是右大腿根的麻痹一时难以治愈,虽无大碍,但接二连三做梦,都是骑了自行车不得下来,结果冲进人窝,紧张地喊:啊!啊!连人带车倒地,还撞伤了别人。 
  宗林,我在陕西安康的一个高颧骨的朋友(也是第一个被我邀请同行的),给我带来了一盒膏药和两张与丝路有联系的照片。膏药贴上无济于事,照片却让我激动不已。一张照片摄自安康博物馆,是一只金蛋,说在安康志上记载,汉朝政府推行奖励桑农的政策,凡有植万株桑者,可奖励一只金蛋。一张照片是一个村镇路口的石碑,上面隶书:高鼻梁村。这令我一下子豁然明白汉代的丝路为什么从长安城起点,那不仅因为长安城是汉代国都,也是因为长安城所在的陕西南部盛产丝绸,如今以产丝绸闻名的苏杭,那时还恐怕多是一片水泽吧。而高鼻梁村,必曾是洋人去采购丝绸的驻地了。洋人在高鼻梁村如何采购丝绸,那鹰钩鼻和卷毛发怎样被山地人取笑?我想起了茂陵博物馆的汉朝官员接见外国使者的壁画,哎呀,那使者是躬腰拱手,低眉顺眼,一脸的紧张和萎缩!到茂陵去,我说,拜拜霍去病,路是有路神的,霍去病是丝路的神。在到处是美国影响的今日,喊一声我们的祖先也曾经阔过,做阿Q也是十分的开心。 
  霍去病的陵墓是高大的。过去无数次地来到这里,为的是那些举世闻名的石雕艺术,膝盖就软下去,放声大哭。现在在陵前捡起一块汉时的瓦的碎片,瓦片上恰好有一个小孔,打打磨磨,打磨了半天拴绳儿系在脖项,发问埋下一粒种子可以收获万斛的粮食,咸阳塬上埋下了这么伟大的人物,它将生长出什么呢?陵墓不是浑圆状,如山的土堆高低起伏,如燃烧的黑色的火焰。陵墓管理人员讲,陵墓是以祁连山的形状建造的。噢,这就对了!武曌山建陵,将一个女人模样仰躺在大平原上,她是希望自己是一座高山,而亘绵千里的风雪祁连却整个儿是为霍去病存在的!我在系着的瓦片碎块上用笔写了去病二字——我不知道霍去病的名字是他的母亲为了希愿私生下来体弱的儿子强壮起来呢,还是汉武帝为他赐名,因为只有他才可以去掉汉朝常被匈奴困扰的心病?让我的西行成为一次身心的逃亡,或可称做一次精神出路的拓通吧。 
  正如死与生俱来,生的目的就是死亡一样,我总想将心放飞又怎能放心呢?在系着了写有去病字样的汉瓦碎块的第四天,哗哗的一场雨淋湿了我晾在阳台的衣服,也淋湿了西行的欲火,至少我在一日复一日地拖延着时间。已经说好了的,一块上路的三个朋友不停地打电话催促,我只是以别的事搪塞着,说还得搜寻些丝路的资料,譬如,正在读斯文赫定的《丝绸之路》。 
  其实,斯文赫定的书我早读罢。我之所以迟迟不能上路,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人是有缺点的,尤其是男人,每一个男人在一生中遇见自己心仪的女人都会怦然心动,这好比结婚后还要自慰一样。我以往的好处是,对女人产生着莫大的敬畏,遇见美丽的女人要么赶快走开要么赞美几句,而且坚信赞美女人可以使丑陋的男人崇高起来。但这一次,当奇缘突至(我只能解释为命中所定),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说:你病了?!我可能是病了,爱情是一场病。我的身子和灵魂又开始分离,好几次经过了她的房子和在电话亭,我已经坐在了她家的铺着花格床单的床沿上,我看见平凹在房门踏了一片脚印又走开了,我已经与她像各躺在云头上聊起天了,平凹拿起了电话筒又把电话筒放下。这女人是冷傲的,她的美丽和聪慧像湖一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你走进去,扑通却没了头顶。如果她仅仅是美丽,美丽的女人在西安街头多如流云,在我的印象里,美丽的女人是傻笨的,她们不读书,不爱艺术,追求时尚和金钱——可她是一位出色的表现主义画家。西安是传统文化厚重的城市,而她的画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色彩、构图都推向极致,又充满了焦虑、迷惘和激情。更令我赞赏的是她并不是无关痛痒的画家,画面处处在强调着一种时代的精神。我已经老大不小了,而且旷世之丑,我与她的交往并不是要干什么,虽然爱是做出来的,但我无法保持我平日的尊严。人到了轻易不肯说出爱的年龄,这个字说出来了,我活得累她也感到与我在一起时的沉重。在她不能应约而来的时候,我就画马,因为她属马,又特别爱马,那长发、满胸、蜂腰、肥臀以及修长挺拔的双腿,若趴下去绝对是马的人化。那些日子,马画得满墙都是,宗林、庆仁和小路已经对我的拖延感到了愤怒,他们知道了我之所以拖延的原因,一方面惊叹着这个女人对我的想像力如此激发而画出了这般好的画(我以前并未学过绘画),一方面骂我重色轻友,又以丑与老的话题实施对我的打击,更糟糕的是他们私下与她交涉,约她能同我们一块西行。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们就劝她不要姑息我而误了大事。所以她竟在数天里与我失了联系,她的手机再也打不通,我失恋了。 
 
    【二】
 
  失恋一词对于我似乎有些荒唐,但确实失恋了。我再一次翻阅关于丝路的资料,有一段记载使我苦笑不已。那记载的是年轻的瑞典人斯文赫定之所以在罗布泊长期不归,野兽一般,除了痴醉于探险事业外,还有一个秘密,是他失恋了。可以说,斯文赫定是在失恋后对自己的放逐,精神漂泊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事业,而失恋中的我终于决定立即得动身上路了。这个时候,突然间感到了西安的喧闹和杂乱,空气污浊,以及建筑和人人物物都面目可憎。
  九月的西安阴雨连绵,沉重的雾气使天压得很低,街道两旁的杨树年纪老了,差不多的树身生了洞,流淌着锈铁色的汁,像害了连疮,而树絮如毛毛虫一样落在地上,踩入泥里。我并没有打伞,从城的南郊步行进城墙内区的羊肉泡馍馆去吃饭。(如果西安有什么最好吃的东西,那就是羊肉泡馍。我一直认为饮食文化造就的是人群的性格。秦灭六国,是陕西人吃了羊肉泡馍可以忍饥,或怀揣了掰好的馍块及时熬羊汤泡吃,加速了行军的时间,才打败了精细炒菜的邻国。)经过西门外的石桥,有人在桥头上吹埙。自从我写了《废都》后,已经灭绝的中国最古老的乐器——埙——这个拳大的土罐儿成了旅游点上卖得最好的商品。在桥头上吹埙的家伙是个光头的中年人,他当然在雨地里吹埙是招揽顾客推销产品,但他吹得很好,声音从雨点的缝隙穿过,呜呜之音如鬼哭狼嚎,我却激动起来,目注着他自认为这是为我壮行。仰面就是西门,城楼在雨幕里巍峨,城门是封住了的,人流车辆只顺着左右的偏门通行。我突然间浪漫起来,跳上去在封闭的城门前一蹲,蹲成了一只狮子。 
  在那一刻里我想,古丝路就是从这里起点吗?脖铃喤喤的驼队驮着云彩一样的丝绸就这样打开了城门一路往西吗?商队出发时红男绿女在这里摆下酒席,霍去病开拔时武帝在这里擂鼓,玄奘取经时这里也是佛乐冲天,连那个贬官流放的林则徐在西安住过一段日子要往新疆,也是三五成群的哭送的人,而我要走了,她怎么就销声匿迹如飞鸟一样了无踪影了呢?“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已经死了,早早死在了唐朝。雨还在下,屋檐吊线。油漆斑驳的城门上有一张晶亮的大网,黑肥的蜘蛛在空中吊着自己的丝往下来,停驻在我的头顶。沿着城门楼南北而去的城墙垛口,一排排尽是我名字中的凹字。我感觉我这尊狮子是红了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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