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尘星

孟婆 

一天，母上给我打电话，说表妹小芳喝老鼠药自杀，天不亮她就和外公送小表妹去县城的医院里，我问母上小表妹情况如何，母上说还不清楚。那舅舅舅妈知道吗？有什么反映？母上说已经打电话告诉舅舅，他要上班没空请假回来，听完我久久无语。母上自言自语的说，她这么个六岁的小姑娘，竟然喝了一大瓶农药，外婆要抢都抢不过她，真是想不通。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表妹小芳时的情形，居然觉得这件事并不奇怪，甚至是在很久之前，我似乎略有预感。

第一次见到表妹小芳时，是在夏天，她与比她还要小两岁的表弟强强一起来我家，两个孩子都穿着短衣短裤，小芳瘦骨伶仃，头发稀疏，明显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最使我难忘的是她的眼神：瘦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充满了警惕、恐慌、怀疑，自卑，害怕，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戒备，还有一丁点的羡慕之情，我猜，那大概是羡慕她的表姐我作为成年人，能够自由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受任何人控制。

我太了解这样的眼神所代表的含义了，那是长期不快乐的，生活在压抑之中的孩子的眼神，于是我想告诉她，表妹，你的生活不会一直这样，别怕，要坚强，勇敢，快乐，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似乎毫无意义，还不如和她玩游戏，尊重她，让她快乐，给她一点温暖就够了。其实，最重要的是，我意识到，用我人生的经验去开导一个六岁的孩子，显得很滑稽。

母上送表妹表弟回家之后，我问起小芳的情况，果然不出所料，母上说，她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寄养在外婆家，夫妻俩都在城市打工，极少（几乎是从不）寄钱给外公外婆，对小芳也几乎是不管不问；而农村的外公外婆生活条件也不好，自然不会给小芳什么零花钱；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小舅的儿子强强也是外公外婆带着，小舅舅按月寄强强的生活费回家，外公外婆会给强强买衣服，给他零花钱买零食，小芳却没有。所以小芳偶尔会偷钱买零嘴，每次被发现都要挨骂挨打，打完了下次还偷，小芳性格也很古怪。

小芳自杀的那天晚上，据说是外婆发现她偷了五块钱，而小芳一开始死不承认，后来承认偷了钱，却又说买了零嘴是她和表弟强强一起吃，结果被外公外婆一顿打，小芳一气之下居然想不开喝老鼠药了。母上说，这孩子特别死倔，外婆在一旁抢农药瓶，她还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我一点也不觉得小芳自杀是突如其来的。在我8岁或是9岁的时候，我也曾“试图自杀”过一次。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之后，我随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堂妹比我小三岁，叔叔婶婶也是常年打工在外，所以我和堂妹一起长大。但是，每当我和堂妹吵架，发生矛盾，任何时候，爷爷奶奶都会最先骂我打我，现在想来，或许因为我是老大，然而在孩子的心中，却只会认为“大人偏心”，加上邻居们常常同情的望着我说“这孩子真可怜”，我就越发觉得，爷爷奶奶或许就是故意欺负我，因为，我没有父母为我“撑腰”。

所以某次我和堂妹吵架，奶奶骂了我一上午，我躲在门角落里不敢哭出声，盛夏的瓢泼大雨就像我的眼泪，我幼小的心中，那是天上的父亲也在为我哭泣。于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可怜，活在这世上没有人疼爱，连最亲的亲人都天天欺负我，这样的活着不如去死，也许死了还能见到在天堂的父亲呢。

父亲是溺水而亡，所以我想，我也要去跳水，最可笑的是，外面下着大雨（那个时候的夏天大雨，是雨点砸落在身上都会疼的雨点，）我要去池塘，却还担心被奶奶看见会笑话会问起，那该怎么办？于是还特意去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假装去池塘边洗衣服（其实现在想来，潜意识里就是希望被人发现，被人阻止吧。）结果，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家，发现没有任何人关注我。

我在池塘边一边哭着一边洗衣服，望着池塘中央，盘算着如果我跳下去，大概需要几分钟会不再痛苦，前一年冬天池塘摸鱼，我曾经下过池塘中心，不会游泳差点溺水，后来是被叔叔发现及时救了我，如果我这个时候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人来救我吧？那我要不要跳？如果我跳下去了，奶奶会不会后悔以前没对我好一点？天堂里的父亲会不会在等着我？如果我真死了，下辈子我还会投胎吗？

就在我心里进行着各种场景，挣扎着，最终决定要跳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打算扔掉那件衣服，人都要死了还洗什么洗，然后我一抬头，居然看见了爷爷。

我的爷爷是个暴脾气，平常心情不好听到我唱歌都会动手打我，可是那一天，他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而且现在想来，更神奇的是，就在那个点，他走过来了。他是从农田里干农活回来，可是雨下了很久，他应该是下雨之后还在继续干活儿，而且回家的路有很多条，如果他走的是平常他背对着我那条路，他就不会看见我，没准我就跳进池塘里了。

但是既然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回忆，说明当时一切偶然都凑巧的发生了，爷爷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下那么大雨你在这里洗什么衣服？跟我回家！”于是，我的眼泪更加汹涌，还好，雨太大了，爷爷视力也不好，他大概看不见，不知道“回家”两个字让我多心酸，一路走一路继续哭，心想，那真的是我的家吗？我有家吗？

回到家，我猜爷爷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我很忐忑，奶奶没骂我，可是，叔叔却冲到我的房间又将我骂了一通，说我小小年龄不学好，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

不过，自杀的那一瞬间既然被阻止了，而且爷爷居然反常的不骂我不打我，让我觉得爷爷还是很疼爱我的，那我还是先不死了吧。

后来小芳被洗胃抢救回来，她的父母都没有回家看过她一眼，更没有打电话安慰，反而将她大骂一通，然后舅舅给外公破天荒寄了六百块钱。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无视他女儿的生命。

只是有时候啊，在孩子的心中，对爱的渴求，对大人（尤其是父母，或是一起生活的亲人）是否在乎自己，是否关注自己，对自己是否受欢迎是非常敏感的，感受不到爱的世界是冰冷残酷而无力的，即使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她也想要温暖，长期生活在不快乐的环境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不顾一切的想“解脱”。

我很想告诉表妹小芳，不要怕，待你成人，待你能够经济独立人格独立，待你自己给与自己一切，不再向这个世界索求任何，你也会像表姐这么洒脱。

但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人世多苦厄，用看不到的遥远的未来去安慰她痛苦的现在，无异于拿一颗看不见的糖果诱惑她，只会让她更痛苦。

而且我知道，我的表妹小芳，绝不会是第一个六岁就想要自杀的小姑娘，我也不是第一个，而我们，都不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