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

此篇乃与人约定同题创作，约定起于夏季，固有夏之约一说。


她种了一盆昙花，据说花期快了，几个晚上不睡，早上江远山在狭小的过道上碰见她，眼边挂着两个黑圈，便问她：“花儿开了么？”

她嘟着嘴，晃了晃脑袋，好像一个被欺骗了的孩子。

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江远山想安慰几句：“那花儿…”

她忽然抢着说：“总会开的！”

“啊，哈。是，总会开的。”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确定是这几天么？”

“肯定是这几天的！”她手里好像捏了两个馒头，发誓地说。

“你一点也没有睡觉么？”江远山忽然盯起她眼眶上的两个大黑圈，问到。

她不自在地理了理侧耳几丝零乱的头发，消瘦的脸颊好像一朵受了风寒的雪梅，旅客的火把靠过来，才羞涩出一点微妙的红晕。

“几个晚上没有啦！”

啊！话才刚说完，她忽然大梦一醒，提着包就急匆匆地冲回了屋子。

过不一会儿，只见她又提着那只浅蓝色的小包回来了，一面还拍着胸脯喃喃地说：“还好，还好！”

江远山只是笑了笑，两只清苦的眸子打趣着她：“还好什么？”

她的两只大眼珠忽然滚出一丝机灵来，悠悠的说道：“哼。原来你是在怀疑我！”

江远山更好笑了。只是一抹腕上的手表，才正经的说：“我得去上班。”

“嗯，我也得去。”她一边说一边就往楼下去了。

“那我晚上可以过来和你一起看昙花么？”

她背立在那里停了一下，露出了一声清脆的呵笑，便就转个弯，走不见了。

她叫杨诗玲，新来的房客。


江远山第一次见她是房东来扣他的门，请他给她搬行李。那时候瞧见，细条细条的身样，大眼睛有些靓丽，嘴巴紧紧合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大方。不过她背后挂着的一把大吉他，倒是勾起了江远山的兴趣。


“你喜欢音乐？”他问。


“嗯。会研究研究的。”


“那懂得不少！”


“我是学这个的呀！”她呵呵一笑。


江远山不明白她说话怎么是这样亮敞敞的，好像一道光，照得心里舒服极了。到底是学音乐的，声音那么好听么？


往后来，江远山见她的也不多。人们都在为着事业家庭，为着梦想，疲于奔命，他又哪里避免的了。只偶尔房东婆婆会觉得无聊，来他屋里转转，谈谈天，江远山陪着，有时便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她每天早上都会去三河公园，那公园种着些竹子，幽着，清静的很。公园的南边，沿着石砌的阶梯下去，有三条河汇在一起。她便在那河边嫩绿的草叶儿上，寻得个恰好位子，矫正了身姿，咿咿呀呀地练着她的唱腔。有一两回，江远山起得早，便绕着道过去，远远的看几眼，也不去打扰她，就此回头往公司里去。


过不久，不知道诗玲在哪儿找了份工作，那时间刚好，常常出门和江远山碰见，慢慢的熟悉了，也会简单地说说话。最近来，江远山听房东婆婆说，她几个夜里不怎么睡，竟是守着那盆子花痴痴的看着，江远山的心里便暗暗下了决定，他要去和这姑娘一同看看那昙花。


这天下了班，江远山去买了些水果，虽然不知道杨诗玲那呵呵一笑究竟有没有答应他，登门拜访却是必然一行了。回到家里，正要去做点晚饭，却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门一瞧，是她。
“我来请你吃饭。”她嘻嘻地笑着，脸边飘着一抹红霞。

一共七个小菜，一瓶酒，把屋里的小桌子占得满满的。房东婆婆也请来了，三个人到不显陌生，喜乐融融的吃起来，仿佛把陌生的印象都夹走了，只留下一份热情温饱的心肠。这么边吃边聊，江远山才知道，眼前的这位杨同学是一个人出来旅游的。

“走过几个城市了？”他问。他很熟悉学生们的这套，他也刚毕业不过几年，有不少同学都做了这样的事，他们管这叫‘体验生活，发现未来’。

“刚好三个。”她想了想，欣喜地从饭桌上伸起三个指头。

“一个人也不害怕么？”房东婆婆抱着碗筷，甚有些忧虑。

她听了这话，把筷子往碗口上一搭，眼里发出一道光彩来。
“不怕！不怕！可有趣着呢！”

看她那神采奕奕的样子，房东婆婆也自觉是多虑了。

这样聊过一会儿，又聊到江远山的身上。诗玲对他又是好奇，又是敬仰，早些从房东婆婆那儿她就知道江远山是美术学院毕业的，还给她看过江远山给她画的油画，她太喜欢了，说也要问他给她画一张。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江远山自是满口答应。

诗玲一阵高兴，又团着他问东问西的，她那张看来紧紧合着的嘴一点也掩不住她如潮般的好奇心。

一顿饭吃过了，诗玲还在和江远山谈论着，房东婆婆打先走了，诗玲送她出去。江远山这才细细的看了看她这间屋子。这屋子不大，却并不显得拥挤，在江远山看来，甚至有那么些空荡荡的，仔细瞧着，才发现，这屋子里原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几个相框是空的，沙发上也没有一件别的事物，连喝水的杯子也是用一块紫色的布盖在茶盘里的，若不是桌上的饭菜和墙角那把斜放着的吉他，这里根本看不出多少有人生活的迹象。

他不禁觉得奇怪起来。

诗玲送过房东婆婆，一回屋，便去阳台的那边抱来一个东西到江远山面前。

“今晚的主角登场啦！”她笑着，捧着的正是那盆昙花。

江远山接过来，放近眼前。它还是一只鼓胀的花苞，却也已经圆润饱和到极点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撑开裙裳，换作羽化天仙，飘然而出。

“你听过昙花的传说么？”他忽然问。

“你是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吗？”诗玲一字一字答着，一边里又在收拾房屋了。

“是了，花神爱上为她浇水的男人…”

“玉皇生怒，把花神贬为昙花，只得夜里凌晨开放…”

“嗯。浇花人也被遣往灵柩山，拜于佛祖门下，赐号韦陀。”

“好在韦陀每每凌晨会下山采露，昙花便在这一时，芳华开尽，希望韦陀能认出她，再续前缘。”

诗玲说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个玉皇最可恶，把好好的两人拆散了，还故布囹圄，让他们相见而不能相言，饱受了一世相思之苦。”

“那你为什么喜欢昙花呢？”江远山看她能知道这一传说，越发对她有兴趣起来。

她却忽然停下来，低着头在围裙上搓她给水沾湿的手，“我本来不喜欢，我妈妈喜欢，每岁我生日她都捧一盆回来，她希望我也能看看的。你知道，后来我也喜欢了，我甚至还学会了栽植。”

江远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跑过去，把杨诗玲的吉他抓在手里。“那，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说着，在那弦上轻轻扫了一下。

那一节清脆的音律像一段飞逝不回的记忆忽然撞在诗玲的心上，她转过身来，眼里旋着的两朵泪花，双双坠了下来。“你…你，原来你会…”

“别小瞧我！原来是你的生日，那我们就来庆祝你的生日吧！”江远山冲她举起一个大拇指，便就弹啊唱起来。

她破涕为笑了。

江远山和杨诗玲一起唱了几首歌，他们都不记得了，欢愉的时候什么都忘掉了。现在他们又各自坐着，好像最初那样，却又完全不是了。而那盆昙花正放在他们中间。

“我妈妈是音乐老师，以前她也是那样为我庆祝生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妈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她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我们总在那时候，相互祝福，相互交换礼物，我真的好开心。便是她离开了，我也会悄悄的为自己张罗的。”

江远山只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自己学会了栽植昙花，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种上一朵。我妈妈她是个音乐追求者，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于昙花。”

“大概是因为那一刻太绚烂，太美丽罢！”江远山看着身前含苞欲放的昙花，似乎叹息地说。

“你说那一天真的会来吗？”诗玲看着他，似乎在期许一份可以安慰自己的答案。

“也许会。”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知道夸父逐日的神话吧？”

她点了点头，呆呆着看那盆昙花。

“夸父也许从来并不知道能不能追上太阳，直到他累了，化作一片桃林。我想那一天会来到的吧。”
这么说着，江远山和她一齐微笑了。

这天夜里，昙花终是没有开放。

第二天早上，诗玲背上了她的吉他和她的花，在路过江远山的门口时，他的门大开着。屋里的墙上挂满了粘钩丝线，丝线上贴着一张张画纸，她小心翼翼地穿进去，因为她发现江远山正躺在一块小方桌上，和他的画板相拥入眠。她在里面绕了一圈，轻轻地取下两张画，收好，一转身走出门去，便再无踪迹了。
江远山抬起头来时，看着她渐渐离开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房间是那么的毫无人迹。——她本不就是为着梦想的，那匆忙的旅客么？

“那花儿…”

“总会开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