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肖邦

感性文字

文:阎逸 
一个人的肖邦




果能想鲁宾斯坦借一双弹奏夜曲的手,你大抵可以听见那个来自肖邦的段落旁白,即使面前没有钢琴,只是用手指在膝头虚弹,你也能听加他,听见这个久久徘徊于之指尖之上的,敏感而脆弱的肖邦。夜曲里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逐渐变暗的光线,有广袤而寒冷的时间的嘴唇,有礼服和燕尾服,还有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的故乡的的容貌。

这是一个封闭的想象的空间。现在,你用听这把钥匙,将它打开了:一辆四轮马车渐渐远去,街两边的法国梧桐垂着湿漉漉的叶子,像巴黎垂着多耳朵的夜。而听是不着任何痕迹的,留不住一只如风过耳的鸟或落叶,即使最粗暴的现实有着最柔弱的心灵,即使时代的喧嚣噩运般经久不散。

到底多久了,再听或多听一次肖邦,成为你一个人的旧梦重温,一封私人来信般的喃喃低语。钢琴里头的头颅一年深似一年,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呢?你坐在家里听肖邦,却满怀背井离乡之感。似乎从一开始,肖邦就被抛出了故园,抛到一个黄昏或雨天,他脑袋里的那位天外异客掀开琴盖,随手弹出的不是福音或乡愁的和弦,而是诀别的咏叹。




邦是需要闭着眼睛听的。听声音的黑度一点点伸进耳朵,沿着世界的躯体游走,然后,慢慢渗入神经和骨髓。你闭着眼睛,感到女性温柔的光辉正洒落下来,你听到乔治·桑和德尔芬·波托卡,她们的落寞永远是肖邦式的,是反复按动的黑白琴键,是D和降D。对肖邦而言,爱情和友谊如果不是一切,那就什么也不是,只能是任凭圆润的纯粹的音符从高处滚落,堆积在脚下如树上的果实。假如此时有人爬上楼梯敲你的门,或是有电话突然打进来,你听到的肖邦就会转身离去,并且不再与你有关。你睁开眼睛,天堂的音乐,地狱的情感,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名字,一支伤感的空无一人的曲子。

钢琴深处的肖邦是听不见的,但只要你在听,你就是肖邦。漫长的,短暂的,一分钟或一小时的肖邦。问题是,你的耳朵是纸做的,窸窸窣窣的纸声如啃木头的老鼠,干扰了你的听觉。你知道你必须去诗歌中弹奏一个词的肖邦,诗人肖邦,弹奏体内那些动词之舞,形容词之狂喜,反问句里的弃绝与回忆。你从那些口音杂乱的影子里认出他来,认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他微笑着,朝你点点头。但你装着视而不见。你还得继续弹奏天才的火焰,以焚烧纸上那些虚假的事物和成词滥调。你必须要弹奏粗糙和尖锐,使肉体和心灵的拘谨松弛下来,使圣显成为他的天性。你必须得颠倒着时间去弹,屏息凝神,直到把今生弹成古代,把肖邦弹成另一个人,或者如你的朋友欧阳江河所说,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因为这是你一个人的肖邦,仅仅属于你的,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倾听的肖邦。不具备那种公众意义上的言说和阐释。而一个被赋予了自然风景的肖邦,通常需要另一双眼睛去读,另一颗心脏去跳动,另一段文字去保持和收藏。

你差不多已接近肖邦逝去时的年龄。人到中年,其实就是沿着时间规律走到生命的中途了,回过头去,你看见一具具年龄的尸体,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无精打采,面目全非,不知是谁的。换牙齿,长头发,孩童期可以一笔带过。那青春呢?烈焰飞腾的青春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所有人的嘉年华如今已是浪漫与浪荡的混合体,成为一切爱情的误读或仿写。人到中年,听来听去还是那几首肖邦的曲子,带着无限的精魂与体温,当你在夜曲中坐下,读着博尔赫斯或卡尔维诺的小说,你就会把肖邦读成故事的背景。

你常常想,当肖邦手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钢琴的肺部是否也充满了阴影,像一只坏掉的闹钟?从哈尔滨到南京,你换了地址也没有听够肖邦,返回的旅途上你还得继续再听。但你听到的是部分的肖邦,还是全部?是不是从中听到了什么?你就曾经是什么?你用中文的耳朵去听,汉语里的肖邦是主人,还是客人?沿途停靠的小站过客匆匆,哪一个是你先听到后遇见,哪一个因你的虚构而存在?你在亚洲的速度里听钢琴欧洲,节奏到底是快还是慢?是不是只能以肖邦的手弹奏肖邦自己,这些问题才能得到回答?




夜,你又一次独自倾听肖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肖邦反过来在听你,听你的一举一动,听纸钢琴弹奏那些悦耳或心酸的秘密,听房间墙壁上暗自滋生的毒斑。无论你说话与否他都在听。窗户外面刮着雨夹雪,偶尔有急促的刹车声如爆音闪过,破坏了夜晚的风格与音色。而厨房里的水龙头总也关不紧,像时间一天到晚都在漏。但肖邦是柔和的,舒缓的手指的耳朵,一直都在听的听里听。这个双重的肖邦之夜,是听过之后终生不再去听,还是再也无处可听,你或肖邦自己,都不知道。

 


文章评论

陌上桑

年轻时不听肖邦的男人很可能是个无趣的人, 四十以后还整天听肖邦的男人多半是个混混。—欧阳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