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蒙娜丽莎看

花宴

    一

    面对一幅画,我们说“看画”。

    画是客体,挂在那里。我们背了手凑近、退远、审视、端详、联想、冥想、玩味、评价。大自然的山水、鸟兽、草木,人间的英雄与圣徒、妇女与孩童、爱情与劳动、战争与游戏、欢喜与悲痛,都定影在那里,化为我们“看”的对象。连上想象里的鬼怪与神祗、天堂与地狱、创世纪与最后审判;连上非想象里的抽象的形、纯粹的色、理性摆布的结构、潜意识底层泛起的幻觉,这一切都不再对我们有什么实际的威胁或蛊惑。无论它们怎样神奇诡谲,终是以“画”的身分显示在那里,作为“欣赏”的对象,听凭我们下“好”或者“不好”的评语。

    欣赏者——欣赏对象。

    这是我们和画的关系。我们处于一种安全而优越的地位,享受着观赏之全体的愉快、骄傲和踌躇满志。

    然而走到蒙娜丽莎之前,情形有些不同了。我们的静观受到意外的干扰。画中的主题并不是安安稳稳地在那里“被看”、“被欣赏”、“被品鉴”。相反,她也在“看”,在凝目谛视,在探测。侧了头,从眼角上射过来的目光,比我们的更专注、更锋锐、更持久、更具密度、更蕴深意。她争取着主体的地位,她简直要把我们看成一幅画、一幅静物,任她的眼光去分析、去解剖,而且估价。她简直动摇了我们作为“欣赏者”的存在的权利和自信。





    二

    也并非没有在画里向我们注视的人物。

    像安格尔(Ingres 1780~1867)的那些贵妇与绅士,端坐着,像制成标本的兽,眼窝里嵌着瓷球,晶亮、发光,很能乱真,定定地瞅过来,然而终于只是冷冰的晶亮的瓷球。这样的空虚失神的凝视当然不给我们什么威胁。

    像提香(Titian 1490~1576)的威尼斯贵族男子肖像,眼瞳里闪烁着文艺复兴时代贵族们的阴鸷的狡诈,目光像浸了毒鸠的剑锋,向你挑战。他们娴于幕前和幕后的争权夺利,明枪暗箭,在瞥视你的顷间,已估计了你的身世、才智、毅力、野心以及成败的机会率。

    像林布兰特(Rembrandt 1606~1669)的人物,无论是老人、妇人、壮者以及孩子,他们往往也是看向观赏者的。他们的眼光像壁炉里的烈焰,要照红观者的手、面庞、眼睛、胸膛,照出观者肺腑里潜藏着的悲苦与欢喜。把辛酸燃烧起来,把欢乐燃烧起来,把观者的苍白烘照成赤金色……

    这样的画和我们的关系,也不仅只是“欣赏者——欣赏对象”的关系。它们也有意要把我们驱逐到欣赏领域以外去,强迫我们退到存在的层次,在那里被摆布、被究诘、被拷问、被裁判、被怜悯、被扶持、被拥抱。





    三

    而蒙娜丽莎的眼光是另一样的,在存在的层次,对我们作另一种要。她看向你,她注视你,她的注视要诱导出你的注视。那眼光像迷路后,在暮色苍茫里,远远地闪起的一粒火光,耀熠着,在叫唤你,引诱你向她去。而你也猝然具有了鸱枭的视力,野猫子的轻步,老水手观测晚云的敏觉。




 

    四

    有少女的诱惑和少妇的诱惑。

    少女的。在她的机体发育到一定的时刻,便泛起饱和滋润和鲜美。皮肤的色泽,匀净纯一之至,从红红到白白之间的转化,自然而微妙,你找不到分界的迹象。肢胴的圆浑,匀净纯一之至,你不能判定哪里是弧线,哪里是直线,辨不出哪里是颈的开始,哪里是肩的消失。你想努力去辨析,而终不能,而你终于在这努力里技穷、哑然、被征服。少女自己未必自觉吧。一旦自觉,也要为这奇异的诱惑力感到吃惊,而羞涩、不安、含着歉意,但每一颗细胞,每一条发光的青丝并不顾虑这些,直放射着无忌惮的芬香。

    有少妇的诱惑。她在心灵成熟到一定的时刻,便孕怀着爱和智慧,宽容与真,温柔与刚毅,对生命的洞识和执着。她的躯体仍有美,然而锋芒已稍稍收敛了。活力仍然充沛饱满,然而表面的波轮已稍稍平静了。皮下的脂肪已经聚集,肌肤水分已经储备,到处的曲线模拟果实的浑满。她懂得爱了,而且爱过,曾经因爱快乐过,也痛苦过,血流过,腹部战栗过,腰酸痛过。她如果诱惑,她能意识到那诱惑的强度,和所可能导致的风险。她是那诱惑的主人。她是谨慎的,她得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以及这个世界的命运。虽然诱惑,她的生命不轻易交付出来,她也不许你把生命轻易拿出交换。如果她看向你,她的眼睛里有着探测和估量。

    蒙娜丽莎的眼睛是少妇的。




    五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向你睇视,守候着。她在观察。像那一双优美的叠合的手,耐心的期待。

    她睇向你,等你看向她。她诱惑你的诱惑,等待你的诱惑。

    假如你不敢回答,她只有缄默。假如你轻率地回答,她将莞尔报以轻蔑的微笑。假如你不能毅然走向她,她决不会来引向你。她在探测你的存在的广度、高度、深度、密度,她在探测你的存在的决心和信心。

    她的眼睛里果有什么秘密么?你想窥探进去,寻觅,然而没有。欠身临视那里,像一眼井,你看见自己的影子。那里只有为她所观测、所剖析你自己的形象。像一面忠实的明镜,她的眼光不否定,也不肯定,可能否定,也可能肯定,但看我们自己的抉择和态度。她的眼光像一束透射线,要把我们内部存在的样式映在毛玻璃上,使骨骼内脏都历历在目。她的眼光是一口陷阱,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一并活活地捕获。如果那眼光里有秘密可寻,那正是我们的彷徨、惶悚、紧张、狼狈。爱么?不爱么?To be or not to be?她终不置可否,只静待你的声音。她似乎已经料到你的回答,似乎已经猜透你的浮夸、轻薄、怯懦,似乎已经察觉你的不安、觉醒,以及奋起,以及隐秘暗藏的抱负——于是嘴上隐然泛起微笑。




    六

    神秘的笑。因为是一种未确定的两可的笑。并无暗示,也非拒绝。不含情也非严峻的矜持。她似关切,而又淡然。在一段模棱不定的距离里,冷眼窥视你的行止。

    她超然于有情和无情之上,然而她也并未能超然于有情无情之上。她的命运也正是你的决定所造就。她的凝视,正是凝视她自己命运的形成。她看自己的命运似乎看得十分真切,以至她可以完全平静地、泰然地去接受。而此刻,她在有情与无情之上,将有情,却尚未有情。

    尚未有情的眼光是最苛求的。如果真是爱了,那爱的顾盼有宽容、溺爱。它将容忍我们的缺陷,慰藉我们的尚未坚强,扎裹我们的创伤。而尚未有爱的顾盼则毫无纵容的余地,它瞄准我们,对我们的要求绝对严、无限大。它在无穷远的距离,向我们盯视、召唤,我们只能是一个无穷极的追求,无休止的奔驰。




    七

    芬奇是置身于这可怕的眼光中的第一个。而他就是创造这眼光的人。

    他在这可怕的眼光中一点一点塑造这眼光的可怕。

    世界上的一切,对芬奇来说,都一样是吸引,激起他的惊异,挑起他的探索,是对他的能力的测验、挑战。

    向高空飞升,自高空而降的陨落;水的浮,水的流;火的燃烧,火的爆炸力跨过齿轮,穿过杠杆,变大、缩小,栖在强弩的弦上。他制造了飞翼、飞厢、潜水衣、踩水履。他已恍然感到凌空凭虚的晕眩,听长风在翼缘上吹哨,预感到翼底大气的阴力系数。像描绘波状的柔发,他描绘奇妙的流体力学的图式。他使水在理想都市的下水道里听从地流泻。他制造的火花飞到夜空的星丛之间;他用凹面镜收聚太阳的光线;他计算从地球到月球的路程……

    云的形状,山峰的形状,迷路在山顶的海贝,野花瓣萼的编制,兽体的比例,从狮子的吼声到苍蝇翅膀的嗡嗡……都引起他的讶异、探问、试验。他从此刻的山、云、海的性质样态,幻想造山时代巉岩怪石的迸飞,世界末日的气、水、火、风的大旋舞。他剖开人体,看血管密网的株式分布,白骨的黄金分割,头颅脑床的凹形,心脏的密室。他画过婴儿的圆润。老人的棱角嶙峋,少男少女的俊秀,从千变万化的面貌中演绎出圣者智者以及臃肿戆蠢的丑怪。从面貌的千变万化中捕捉心灵的阴晴风雨,幸福与悲剧。生的微笑,死的恐怖,犹大的阴险惶惑,其余十一个门徒的惊骇、悲伤、无助、绝望,人之子大爱的坦然,圣母的温慈,圣母之母的安详。

    他画过尚在子宫里沉睡的胎儿,画过浑圆的孕妇的躯体,画过被吊毙的囚犯,在酣战中号叫的斗士。他守候过生命在百龄老人躯体里如何渐渐撤退。他买回笼鸟,为了放生,却又精心地设计屠杀的武器。而冷钢的白刃却又具有优美的线条,一如少女的乳峰。设计刺穿一切胸膛以及一切盾的矛,并设计抵御一切暴力和一切矛的盾……真正是矛盾的人物。神与魔、光与影、美和丑、物和心都被他同等研究、探索、描绘的欲求和兴致,不仅没有神,也没有魔鬼。没有恐惧,也没有崇拜。一切都必须看个明白、透彻。浮士德式的人物。

    他的宇宙论里没有神,只有神秘;没有恶魔,然而充满诱惑。




    八

    但是,女人,这一切诱惑中的诱惑,他平生没有接近过。他不但不曾结婚,而且似乎没有恋爱过。翻完那许多手稿几乎找不到一点关于女人在他真实生活中里的记录。他不是没有召见于当时的绝色而富有才华的伊莎伯代思特,受到其他贵族奇女子的赏识和宠遇,他何尝不动心于异性的妩媚和风采?他不是精微地描绘过她们的容貌的么?他不是一再画过神话里的丽达的裸体么?但是他的智慧要他冷眼观察这诱惑的性质、作用。

    像一个冷静的科学家,他对于那诱惑进行带着距离的观测。他要从自己激动的心理状态中蝉蜕出来,把自己化为两个个体,精神分裂开来,反观自己,认识诱惑现象。

    他像一个炼金术的法师,企图把“诱惑”这元素从这个世界里提炼出来,变成一小撮金粉,储藏在曲颈瓶底给人看。

    又像一个羞涩、畏怯的男孩,他只窃窃地躲在窗子后面,远望街转角上她的身影。不吻、不抱。他满足于观察她的傲然、矜持而又脉脉的善意的流盼。他一生就逗留在这青春的年纪,少年维特的危险的年纪。芬奇和蒙娜丽莎,也就是芬奇和女性的关系。而芬奇和女性的关系,也就是芬奇和这个世界一切事物的关系。一切事物都刺激他的好奇、追问,一切事物于他都是一种诱惑。而女性的诱惑是一切诱惑的集中、公约数、象征。

    这纯诱惑与追求之间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距离,如果诱惑者和被诱惑者一旦相接触了,就像两个磁极同时毁灭。没有了诱惑,也没有了追求。这微笑的顾盼是一个永远达不到的极限,先验地不可能接近的绝对。于是追求永在进行,诱惑也永在进行,无穷尽地趋近。




    九

    芬奇不是一个作形而上学玄思的哲学家。他的兴趣是具体世界的形形色色,和中世纪追求理念世界的哲学是背道而驰的。他的问题在形形色色之中,也只在形形色色之中。他的哲学是这可见的、可度量、可捉摸的世界的意义,这意义及其神秘也就是形色光影所构成。他的哲学可以看得见,画得出,他要画出这世界的秩序、法则,以图画解说这世界,以图画作为分析这世界,认知这世界,征服这世界,改造这世界的工具。他要画出最初的因,最终的果。他要画出生命的起源,神秘的诞生。他要画出诱惑的本质,知性的觉醒。




    十

    而有一天,一切神秘,一切鬼眨眼的诱惑的总和,他恍然在这一个女人的面庞上分明地看见了,像镭元素从几十顿矿砂中离析出来,闪起离奇的光。那是一对眼波,少妇的,含激烈的,必然性的,命令性的诱惑,而尚未含情,冷然侧眨。那眼光后面隐藏着一切可能的课题。埋伏着一切鬼眨眼的闪熠,一切形形色色都植根在其中。又似乎一无所有,只是猜不透。

    然而探讨必须把这眼光捕捉到,捕捉这不可捕捉的。即使芬奇毕生不曾遇到这一个叫卓孔达夫人的蒙娜丽莎,总有一天,他终要创造出这眼光来的。他画圣母,圣约翰洗礼者不都早就酷似这一面形,这一微笑么?

    卓孔达夫人的笑容究竟是怎样的?由另一个画家画来,会是什么样子?是芬奇心目里的女人的神秘的笑酷似卓孔达的夫人的笑呢?还是卓孔达夫人的笑酷似芬奇心目里的女人的笑呢?两个笑容互相回映、叠影、交融,不再能分得开。




    十一

    这或许是一件平常,甚至凡俗不足道的事——画家和模特儿的故事。戈雅(Goya 1746~1828)曾画了裸体的玛亚,玛亚的丈夫突然想看看画像进行的怎样了,戈雅连夜赶出了《着衣的玛亚》。

    富商卓孔达先生聘请芬奇为他的爱妻作肖像。画家一见这面貌便倾倒了。那面貌似曾相识,给他以说不出的无比的吸引。但画家不愿走近模特儿一步。这一面貌是对他的天才的挑战。他用了世间罕见的智慧和绝艺刻画她的诱能,并画出他所跨不过去、也不愿跨过去的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这或许是一件平常、很可解释而并不足为怪的事——精神分析学家的一个病例。他不能真地去拥抱女人。恋母情结牵引起来的变态心理。他只能把女性放在远处去观照。他不肯把歌赞、爱慕兑换为肉体的接触。但是他把他的追求的心捧出来给人看,不,把她的诱惑隔离出来给人看。他所画的已不是她,不是诱惑者,他直要画出“诱惑”本身,把诱惑提炼了结晶了,冷藏在画框中。诱惑已经和性别分离开来而成为“纯诱惑”。有人甚至疑心到蒙娜丽莎是少男乔装的女人。芬奇的圣约翰洗礼者正有这样离奇地微笑着的柔和的面孔。但是蒙娜丽莎的那一双手难道也能乔装么?而且便退一百步说,那真是乔装的少年,那么依然是冒充了女性的诱惑,依然是“女性的”诱惑了。





    十二

    没有发饰,没有一颗珍珠、一粒宝石,没有一枚指环,衣服上没有丝微绣花,她素淡到失去社会性、人间性。只要比较一下文艺复兴时代女子的肖像,就立刻可以发现这一点。她的诱惑不依赖珠宝的光泽、锦绣的绮丽。只伴以背后的溪流,一段北意大利阿尔卑斯山嶙峋峥嵘的峰峦,蜿蜒而远去的山路,谷底的桥。她在室内么?在外光么?她在两者之间的露台上。浅绿的天光像破晓又像傍晚,像早春,又像晚秋,似乎在将放花的季节,又似乎空气里浮荡着正浓的葡萄酒的醇香。模棱两可的时刻的模棱两可的空间。没有田园,没有房舍,在这寂寥的道路上,没有驻足的可能。人只能从这峡谷匆匆穿过。而路那么曲折,使旅人惆怅而踟蹰。而此时没有人影。

    曦色,或者夕色,抹在她的额上、颊上,袒着的前胸上,手背上。没有太阳,没有月,没有星辰。她混入无定的苍茫的大自然之中。汇合了一切视力,这一对眼睛闪烁着,灿然、盼然、皎然如一自然的奇景,宇宙的奇象。

    引起另一双眼睛无穷极的注视。




    十三

    对于具有无穷之诱惑,绝对之诱惑的眼光,只能以无穷追求的心,绝对追求的心去捕捉、去刻画,在生存层次具有无穷诱惑的魅力的东西,那形象本身也必定有无穷尽的造型性的诡谲微妙。敢于从事无穷的追求的人,能感到无穷寻觅的大满足,永远画不完的大欢喜。像驰骋在大草原上的骏马酣欢,因为它跑不完这辽阔的草和天。他必须画出那画不出;他必须画出那画不出之所以画不出。他要一点一点趋近那画不完。而他要画不完那画不完。芬奇曾经把生命消耗在那么多各样的作业上,而一无所成,因为都有个止境;而他不愿意有止境,他只得放弃。

    而这一桩工作本身是不可能完成的。不可能的作业,非时间之内的作业。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大诱惑的而淡若无的笑渐渐地在画布上显现,得到恍惚的定影、得到恍惚的定义。然而既是永劫的诱惑和永劫的追求的角逐,绝对零是没有的,总保留着稀微的恍惚、浮动、模棱,总剩余那么一个极限的数字,那么一小段不断缩短的遥远,总还有那么一成未完成。而在这残酷、美妙而遥远的眼光下,画家老了。潇洒的长髯,浓密的长眉,透了白丝,渐渐花白,而白花、而化为一片银光、银雾。银雾里的眼睛,炯炯的鹰隼类的目光也渐渐黯淡了,花了,雾了。在她的凝目里,画家临终时,可能还曾在那最后一段不可测度的距离上走上前一步吧,在微妙的面庞的光影之间添上一笔吧,而画家终于闭上衰竭的两眼,让三尺见方的画布上遗下他曾经无穷追求的痕迹。




    十四

    而此刻,我们,立在芬奇坐着工作了多少晨昏的位置上,我们看蒙娜丽莎的看。在蒙娜丽莎目光的焦点上,她不给我们欣赏者以安适、宁静,她要从我们的眼窍里摄出谛视和好奇,搜出惊惶与不安,掘出存在的信念和抉择的矫勇,诱惑出爱的炽燃,和爱之上的追问的大欲求,要把我们有限的存在扯长,变成无穷极的恋者、追求者、奔驰者,像落在太空里的人造星,在星际,在星云之际,永远飞行,而死在尚未触到她的时分,在她的裙裾之前三步的距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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