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
众生相
水儿是我的表兄,和水儿其他很多表兄表弟一样,我与水儿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他的恶名和他浪迹漂泊的行踪,其实大家也不待见他,水儿的叔伯姨娘也不待见他,水儿就是这样一个人,人们十有八九的记不起他本来的名字,只知道他叫水儿,一直叫到他死去。
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一个叫水儿的表兄的时侯我年纪还很小。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好象老天故意沉郁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天很晚了,水儿的爹我的舅舅神色凝重来找我爹,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小心冀冀地说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说完事儿胡乱吃了几口饭我爹就和水儿爹就走了。
三天之后爹回来说起水儿的事。说水儿合几个小青年偷了某家一头大牯牛,水儿得手把牛牵到转卖半路就被失主追回去了,人打得半死,与并获的牯牛捆在臭哄哄的牛栏。好在我爹动用了一些社会力量,说了几天几十大筐的好话,加上看在水儿他爹曾经免费给失主家劁过不少猪的情分上才放了水儿一马。当时我想水儿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但他也足够勇敢,初一还没上完就敢干这种大人才起手的惊天大事儿。
论说是老子偷猪儿偷牛,可水他爹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春耕秋收的农闲之余十里八里的给乡亲看看猪病劁劁猪仔,不要说偷猪,就是七里八村的桃毛李果熟透也不会斜着看上一眼。水儿爹想不通怎么生养了个报应儿,回头又把水儿打了个半死,只图打断水儿歪门邪道的岐途妄念。但水儿还是改不了偷偷摸摸的天性。
从那次偷牛事件以后,大家都知道水儿是贼。贼大约类同于麻疯病人,人人避而远之,唯恐近墨者黑。水儿在学校里无趣晃荡了些时日就给他爹说上学没什么前途,说要去跟人学做生意就走了。水儿那一走就是好多年,我的舅舅几乎不在人前提起水儿,仿佛水儿是个宿命里羞耻的符号。
人们也很快忘记了水儿曾经的存在以及给这个看似忠厚为本的家族带来的辱没。那些年没有人知道水儿去了哪里,认识了些什么人,遭遇了怎样的挫折与苦难,做了些什么。人们对此毫无兴趣,而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以为一只狗不会改掉吃屎的天性,假如水儿好比一条狗的话,他一样也不会改掉偷抢的天性,但的确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人们这极具远见的直觉判断。
那一年水儿神奇地回来了,差不多是我有印象中的第一次见到水儿。水儿穿了一件牛仔短腰夹克,窄腿浅裆牛仔裤,把裆绷得隆起屁股绷得浑圆,脚蹬一双锃亮的棕皮甩尖子皮鞋,鞋跟钉了铁掌走起路来喀此喀此响。水儿蓄得齐肩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他走上几步路就不得不用力甩开另一边遮眼的长发,他走几步甩一下头,模样奇怪得象一只陌生的鸟,然后露出另一只满含风云的眼。他冲着我笑笑,没有说一句话。
我爹娘好象板着张阴森如临大敌的脸,他们如同其他世俗的眼里看不上水儿这身时尚前卫的扮相,他们一样也不会相信水儿事业有成这多年在外打下一片少年英雄的天下。天色黄昏得不行,水儿后来搁下两个巨大的包袱说是生意上的货物过两天来取晚饭也没有吃就和他一样装束的几个长发青年走了。后来我再没见到水儿,只是隐隐听到爹娘叽叽咕咕说起水在我家进出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项。他们说起水儿我脑子里就想起他甩头的样子,似曾谋面,象极当时港片里的陈奎安。
心里不祥的预感果然变成了事实,没过几天,家里就来了几个公安,取走了水儿搁放的两个巨大包袱,当场清点了里面的物品并详细登记在一个宽大的册子上,然后严肃问了爹娘很多话,一并也逐字逐句记在了另一个宽大的本子上。据说问完话爹娘还在那个宽大的本子上签了名字按下手印。
公安走后,娘开始咒骂水儿,还说以后再不让水儿踏进自己清白的家门。再后来确切的消息是水儿被另外几个公安从舅舅家手铐上抓走了,更后来的消息是水儿因为盗窃和抢劫被判了很长的刑期去了一个叫雷波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认为水儿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他没有一点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地方。从此水儿再一次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好象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叫水儿的人,我也没有一个叫水儿的表兄。
之后很多年没见到水儿,只是偶尔听起娘和舅舅隐隐的说起水儿零星的事儿,一切讳莫如深如梦幻泡影,但凡出狱了依然浪荡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凡又在哪里犯了事又去了雷波一样的陌生地方,但凡他在狱中被人打死是他的恶报。没有人知道他的悲喜与苦难,没有人知道他善良与邪恶,他的出现意义更大地在于人所不齿和无限度地被遗忘。
再之后水儿没有出现在如我娘等叔伯姑姨一样清白的家门。人们心里暗自为水的消失而带来的生活的宁静感到欣喜无比。无疑水儿是家族的异类,是命运前世恶毒的错报。他的存在本来就不具备合理的意义。他与生俱来因为恶的挟持注定是要被惩罚和忽略对象。
再见水儿是在几年前舅舅的葬礼之后。料理完丧事之后水儿来我家住了几天。这时的水儿一身进出号子的人世沧桑代替了我当年见他的年少英挺。但他的眼里还有我初见时的熟悉风云。水儿和娘说了许多话,他还用在狱中所学的卫生知识给娘配了一些奇怪的中药。还用他在狱中所学的烹调技术为我们做了一锅水煮鱼。还给我们说起他在狱中经历的许多惊涛骇浪的佚闻趣事儿。还特意给爹买了些酒又喝了些酒。一切熟悉而陌生又势所必然。而只有一些与生的隔阂如没入黑暗河流最深处的石块沉默不语。呆了几天水儿毅然地走了,没有留下彼此的电话号码或可以有效联系的方式,他说有什么要紧自然会找到我们打电话过来。
一走之后的水儿从没有打电话过来。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从事的职业遇到的悲喜。大约他觉得不值得要说起什么或屑于说起什么。他自在他一个人的江湖,原本无需与周遭有多任余的儿女瓜葛。
最近偶有听说水儿给老家舅娘数月不去电话了,而且和我的另外几个表兄表姐什么的也没有联系。他们打过去电话只出现号码关机的语音提示。水儿在江湖,多有应变谁也没往最坏的结果处想。但据说有一天更南方来了几个警察到老家取样舅娘的DNA才释开人们的疑惑与忐忑。我的表兄水儿他死了,警方通过他的手机找到了相关的线索。
水儿一名不文地客死他乡,人们平淡地说起他的死,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善恶果报,好象这样的结局势所必然又理所当然。谁也没有兴趣去追索他的死因以及有关他死的任何细节。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善良与邪恶,他的欢欣与悲伤。他象一抹寻常又无关的过眼烟云。
水儿死了,人们只知道他叫水儿,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正名,他只有一段无人明白自会的江湖,我也只记得他风云闪烁的眼神。
文章评论
夕颜
好似一颗种子落在荒野里。被风吹。被雨打。自生自灭自虐的命运。若有人把他移回庭院。那怕是粗砺的呵护。一生的浮沉也会改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