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若舞

    　从小生长于斯，对她的感情无以言表，只知道现在的我，几乎每个梦中都在这个村庄徘徊，我的漂泊于异乡的灵魂啊，为什么深夜还始终在这个村子里游荡。

    　　　　　　　　　　　　　　一

　　　我的父亲本是平原人氏，因为与我母亲缔结姻缘，于是来到这个山村生活。小时候，母亲有一次想让我在奶奶家上学，大概是家境艰难而平原又鱼米丰盛吧。那一年我六岁。那个夏天非常炎热，母亲将我送到奶奶家,准备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一夜，我没有睡觉，一直用手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任汗水在我们母女间的脖子滚滚流淌，据说那一夜我就全身长满了痱子，我怕一松手母亲就丢下我走了。那个恶梦连连的夜晚，长大以后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像梦魇一样，让我害怕。对那么年幼的我来说，有什么比母亲丢下我，更让我恐怖呢？

     依稀记得，从那以后，母亲说再苦都要把我带着。直到我长大，再也没有让我离开那个贫瘠而又安静的村子。依稀记得，年幼的我听大人说，女孩子拿筷子捉得远，将来便嫁得远。于是我每天吃饭的时候，是把筷子捉到筷头的。因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在那个村庄呆着，更让我踏实。

     村庄前的池塘，是养着许多水芙莲的。用竹杆在中间隔了许多格子。每天中午，我都要到属于我家的格子里捞水芙莲回家，剁碎了喂猪。水芙莲在水中很好看，柔柔的，绿绿的，然而捞它的时候，就知道是扎人的。我的小伙伴们年龄比我大，却没有我长的高。她们的妈妈看到我，总是啧着嘴说：“又长高了！”偶尔我和她们的孩子打架，我总是占着上风。

      但是我们的友谊是纯真的。冬天里，我们一起去看戏。回来后，我教她们用家里的枕巾缝着袖口上，一边甩着长袖，一边咿咿呀呀地唱。我喜欢学父亲教我的《苏三起解》里的苏三，叫着“爹爹，爹爹，爹爹呀——”，一边作凄惨状。那时候，就喜欢悲惨的戏剧故事。那些小伙伴们，对我是很迷信的，我如果说她们表演的好，就会奖励她们一杯水，或者说是一捧沙子，她们也是很开心的。

　　  有一次，我忽然突发奇想，认为出去要饭是很自在的。我对她们描绘，我们到外面去，一边卖唱，一边要饭。晚上就找个草垛睡觉。于是，我们五个人，每人准备一个竹篮，一个碗，一个打狗棍子就准备上路了，然而不忘和家里人打声招呼，于是一顿打骂，让我们这个计划从此夭折了。

　　  直到现在，我的号召力都没有超过那时候，我在她们中的位置。成芳比我大好几岁，然而她那么听我的话，这让她的母亲都无法容忍。

　　  过年的时候，我领着她们挨家挨户地拜年。我说吉利话让大人高兴，她们温顺地跟在我后面笑，附和我的话。

                             二

　　　下雪的日子,每到放学时分,就见哥哥在收音机边听刘兰芳在说鼓书,还有一个叫能子的女孩子也在我家听得入迷,于是我就陪着他们听。刘兰芳让我们了解到大宋朝有那么多的忠臣。忠臣又是那么历尽坎坷和磨难。每当她的书听完时，才知道火盆里的火早已熄了。春天，家里吃的不是很丰盛。然而我哥哥很有办法，他等大人们都不在家，就用鸡蛋、韭菜拌在面粉里摊粑粑吃，我有时也偷一点点给我的小伙伴们品尝一下。

　　　结冰的时候，我们用木盆在池塘上放着，人坐在盆里，让伙伴们推着，称其坐车。夏天的时候，我们每天清晨都提着家人的一篮衣服下河洗，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可以拖延着，听大人说那些家长里短，看鱼儿和虾在水中自在地游。记忆中的河水是那么清澈。

        犹记得无数个夏夜，星空下，我们躺在竹凉床上，摇着芭蕉扇，听着大人们说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们山里的晚上是没有多少蚊子的，即便有，也被孬子叔用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草，捆起后烧着，发出的清香，驱散了。据说每到七月七那天，天上的门会大开，人间有缘分的人会看到花团锦簇的天空。于是每年七月七的晚上，我都不睡觉，我相信自己是和天宫有缘分的孩子。往往到天亮，我才失望地睡去。一年又一年，时光就这样流逝了。

　　　  哥哥去世的时候，我十岁吧，茫茫然看着哭泣的家人。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从此就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我不知道，我和哥哥从此就生死相隔。我以为太阳升起时，他闭上了眼睛，太阳落山时，他就会睁开。我不知道生，原来是这样的痛。我不知道死，是这样永远的离去。

       村庄附近没有加工厂，要把稻子挑到乡政府附近的加工厂加工。哥哥没有了，我不能让母亲干这样的活，于是星期天，我就常常挑着挑子去加工米或者麦子。先上一截陡坡，再走一段公路，然后就走下坡了。那真是一个辛苦的活计，我的脖子总是被压的长长的，走路也颤悠悠的。在公路上歇息的时候，总能看到山脚下那个有着楼房的小镇，那是我们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我们向往的地方。有乡政府，有学校，有供销社。白云飘浮，青山逶迤，孩子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总是又向往又恐惧的心等待着明天。

      从乡政府回家的路，有一片山是我不能面对的，那是埋葬我哥哥的地方。我母亲从来不知道我哥哥被乡亲们埋在哪，因为她有时想念哥哥近于疯狂。我和姐姐知道，然而我们也不敢去那里，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何能相信，你朝气蓬勃的亲人，就这样永远葬身于这抔黄土中呢？

                 　　　                    三

   　  村子里有许多漂亮姑娘，逢年过节，就见她们的男朋友提着盖着红布的篮子来了，他们的来临，总是让我们村落里的姑娘们变得面色羞红。第二天，河边洗衣，妇女们就会相互传播，哪家的礼轻，谁家礼重。到了节日那天，姑娘们就红红着脸，跟着男孩子上路，到他们家过节了。

   　  一般十五六岁的姑娘就订亲了。约摸二十岁，就出嫁了。订亲的这几年，是她们最甜蜜的岁月吧？因为即将要出嫁，娘家人是很心疼的。因为想着要迎娶，婆家人是喜欢着的。

   　  姑娘出嫁时，是要哭嫁的。我姐姐出嫁时，我就请了三天假不上学，在家陪着哭嫁。我那时已懂得离别了，想到哥哥没了，姐姐要出嫁了，家中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而我的未来又是那么渺茫，不由得哭了一次又哭一次。 我姐姐看我哭的那么伤心，也哭的很伤心。她哭嫁出去了，娘家一个兄弟都没有，要是受欺负了，都没有人帮着出头。这让我的母亲听了更伤心，她无声地流泪，现在想来，那样无声的哽咽，是多么无法抑制的痛苦啊！

  　  姐姐嫁出去了，我们家的劳力没有了。父母总是用期待却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了那眼神中的份量。过年了，家里一共拆洗了六床被子，我一个人挑到结冰的河里去洗的，这让成芳和兰芳的妈妈都羡慕不已，连声夸我能干，我的妈妈也因此笑容绽在脸上，她隐约觉得小女儿不会那么没用。在此之前，我的姐姐的能干和美丽的光芒，使我母亲认为大女儿一切都比小女儿强。

      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家里，被院子里的猪绳子绕住了身子，一圈又一圈，而且是猪不停地跑。当时目睹这个情形的是兰芳的爷爷，他说他当时看到了，就是不救我，看我有什么反应。他看到我不吭声，不慌不忙地把绕在身上的绳子拿开了，和猪分开了。他对我母亲断定我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人。

     据说，我很小的时候，一直到三岁都几乎不说话。我母亲干农活带着我到地里，村子里的长辈逗我，用化肥喂我，说是白糖，我沉默着不理他们。有一个叫成贵的人喊我妈妈：“大嫂子，你家这小孩子看来是哑巴了”。

     我五岁时，和伙伴们玩过家家，抱着小板凳过门槛时摔了一跤,右手指头差点断了。于是天天用左手吃饭，没想到自此我就成了个左撇子。从此话也多了，人也活泼了。

     春节时，我们提着灯笼，唱着“打灯笼，找舅舅，舅舅在后山挖芋头”。我的灯笼一般都是村子里的长辈送的。我的嘴巴很甜，见了谁总是笑眯眯地叫一声，于是大家都很喜欢我。

     上中学之后，就只有周六和周日回来了，然而远远地只要看到田地里的乡亲，我就大声喊他们，往往就这样一声声地喊到了家。那种见到他们喜悦而亲切的表情，我至今历历在目。到家了，家人也许在外面没回来，就从门口的石头缝里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直奔厨房，锅灶上总用热水温着一碗饭，饭上盖着菜。

     每到春节写春联时，我母亲就数落说我的书都念到腿肚子去了。因为我虽是个读书人，可是毛笔字太丑了，不能写门对子，每次都要请隔壁村子里的老先生写，他带着一幅老花镜，每次来还给大家算命，每次又算的不像。我母亲要招待饭，还要给烟。

     有一次，我被母亲数落急了。于是豁出去了，买了一枝大毛笔，和一本黄历，就把家里的对联写了，贴到门上之后，我没有勇气面对，家中每来客人欣赏，我总是脸通红，不愿承认是我自己写的。

     也看过电影，我很小吧。随着村里的姑娘们晚上到乡政府看电影，去时很容易，回来时，边走边瞌睡。我姐姐一边用手拖着我走路，一边骂我把从家走时信誓旦旦保证回家不要她操心的话都忘了。记不得那时候电影上的事了，在我们的心里，只分好人和坏人。

     从乡政府回家，要经过一个叫苦马岭的陡坡，据说，有一个将军，牵着他的马上那个坡，累极了，却没有粮草和水，长叹一声“苦马呀”。于是那个陡坡就叫苦马岭，我们的村庄也因此得名。但是我不能承认。认为我们那个村庄不至于让马没有水喝。因为我们村子分这头和那头。两头都有一个长年不息的井。那里的井水清冽甘甜。而且那个苦马岭的陡坡边也有一个小溪，每次我们挑着挑子经过那，都先喝几口上溪的水解渴,然后用下溪的水洗脸。

     有家中走了老人的，我们就高兴了。因为可以听到唢呐声，还可以看到道士念经的热闹场面。孝子们头上包着白布,见了人就下跪。出殡时，我们这些孩子被指定扛着花圈排着队随着抬棺材的人，送到山上。但是我从小就不能看别人哭。特别是老去的人中，有女儿得信后匆忙赶回，却和亲人一句话没说上的，便拍着棺材一声声地哭，那种痛哭，总是让我的热泪滚滚而下，凄不成声。

     就这样伴着村庄的喜怒哀乐一天天长大。

     有人说过，城市是人打造的，乡村是神灵创造的，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辈人。之所以一边享受着城市文明种种优越，一边又割不断对乡村生活的眷恋的原因吧。此刻，在灯下，手捧一杯清茶，饮一杯乡愁，想着村庄的姿势，村庄的沉默，村庄的沧桑……哺育了我们的村庄，时时都能够将一股清新朴实的风，吹拂在我们每一个人心头，于是我们无论在记忆里还是现实生活中，总有一种或远或近的淡淡乡情，像夏天的蝉鸣一样，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