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红楼梦里小故事【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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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隔雨相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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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在看《红楼梦》,是每年都会重读的书,每一次重读的感受都不一样,被触动的地方也不一样。毫无疑问,这是一本会陪着人成长的书,这也是经典的价值所在。


我是立定心意,不会专门写一本关于红楼的书的,打从民国算起,红学专家太多,个个角度都有诠释,考据的,索隐的,忙得不亦乐乎,看得我经常怀疑曹公写的是侦探悬疑,百科全书还是章回小说,倒不如安心做一个读者,读读各家之言,偶尔想起书中的诗词,情节,回味一下自得其乐。


今次读到贾宝玉入住大观园“怡红院”之后所作的四首四时即事诗,感觉突然和以前不同,以前觉得轻艳,现在体会到更深的未尽之意。


诗还是那个诗: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春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夏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秋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冬夜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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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要赞的,不是贾宝玉的诗才,而是曹公的诗才。毕竟是阔过的世家子弟,写起富贵闲逸来,清丽贵重,全无轻浮矫饰堆砌之味。原先是我大意了,觉得这样的诗,旖旎绮丽在残唐五代中比比皆是,故而不曾细品。


如今是再读了红楼,多想了几分。发现曹公虚实相济,既写了小说的情节,又透露出很多旧时士大夫的生活品味和情节。


这四首即事诗,是元妃省亲后回宫,下旨命贾宝玉与姊妹们入住大观园。他入主“怡红院”之后写下的,写的是他在大观园中一年四季的生活,未必全是实景,但以小说来看,是他生活细节和状态的呈现,亦算是曹公对贾府百年世家富丽气象另一种方式的补述。


书中借贾府清客之口道出,贾宝玉的诗一经流出,在京城王公贵族的圈子里广为流传,人人赞他诗才。足证贾宝玉并非没有才华,只是他的才华和用心,从来不在仕途经济上头。


我不能欣赏那些红学家灌注在贾宝玉身上的种种赞誉。他的所谓反叛,也只是对着宠溺他的人,作出种种令人失望之事。固然他是不差的,对女性也足够真诚,这在当时是男子稀缺的品质。但他缺乏担当和远见,只是一个寄生虫而已。


我们不说他对“金玉良缘”的抵制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即使是在小说原有(确定为曹公所写)的情节里,亦未曾见过他做过一件能力和担当的事情。


他始终是在权势和等级庇护下生活,他厌倦它的无情刻板,偶尔做一些小小的同情和体贴之事,显示自己与众男子不同,但他又无比依赖和习惯这与生俱来的一切。比俗世男子更糟糕的是,因为与生俱来,他视作理所当然,坐享其成,甚至都没有为之努力奋斗的意愿。


拿掉他拥有的富贵,他基本上除了出家,别无出路。这才是他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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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四首诗,与贾宝玉这个人物无关。这四首即事诗,放在中国古代任何一个高雅的,有生活情趣和追求的诗人的作品集里都是合适的。它是士这个阶层共有的生活品质和追求,它可以属于魏晋,也可以属于汉唐,明清,体现的是曹公的情调品味,而非贾宝玉的。属于贾宝玉的,只有那与书中情节相联系的,若隐若现的惆怅和清愁。


第一首写春日无眠的雨夜。我最喜欢“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一联,这一联暗写相思,颇有《花间集》中那些传世佳句的情味,艳而不俗。


相思虽是暗写,对于红楼的读者而言却是明写。“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这样的笔触,爱哭的,娇嗔的写的不是黛玉,又是谁呢?他二人情怀暗转,彼此的心意都能知道,各自的纠结却又不能明言,是以时有误会,怄气争执,他在这里默默思量,暗生惆怅,身边娇俏的丫鬟们却笑语喧阗,不肯早早入睡,这是写他一个人的独愁。


第二首写夏日晚间他和他身边的女性,一起生活的小细节。富人苦夏,穷人畏冬,古代夏日没有多少消暑的方式,即使是富人也无非是多借助自然的方式来消夏,对他们而言,夏天是相对难过的,冬天则可以围炉赏雪,而穷人害怕的是冬天,没有御寒的房屋和衣物,这是攸关生计的事情。


在贾府生活的人,或者说,得到很好的物质保障的某一些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在这首诗里被描述的很清楚:白日里逗弄着鹦鹉刺绣,倦了就歇下,醒来之后,点起御香揽镜上妆,挂起水晶帘,穿着质地轻薄的夏衣,在近水有风的地方纳凉,饮茶或小酌几杯。晚间重开了宫镜,卸了晚妆。


第三首写秋夜。依旧是闲逸风流的笔调,与前两首相比,多了些秋夜的沉静和从容——“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绛云轩是贾宝玉所居的主室名,月光如水浸透了红色的纱窗,庭院中的石纹被青苔布满,仙鹤在上面安睡,梧桐的落叶飘落在井栏上,秋露打湿了栖息在上面的乌鸦。以鹤眠,鸦栖来反衬平日喧闹的怡红院,愈加显出秋使人静。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在这种静中,连妩媚都变得不动声色。倚槛望月的人归来,卸下了身上的饰物,在侍女的服侍下入睡。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贾宝玉在家中饮酒不多,有时亦需出外会客宴饮。


此处写他夜间因酒醉而渴醒,让侍女为自己重新烹茶,此处写的虽是贾宝玉,却也是大多数士大夫文人,这个细节特别真实,令人印象深刻。


第四首写冬夜之景。清冷欲绝。“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一联已是幽寒,“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两句更见清冷,松影不但是眼前实景,而且应对上联梦中的梅竹,松影一庭惟见鹤,极见清雅,梨花满地不闻莺,深写其静,梨花满地并非实写梨花,而是以梨花喻雪花,故言不闻莺语。


我所深喜的是“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两句,绮丽中见豪情,叫人过目不忘,这一联,纵不放在红楼里,放在唐宋名家的诗句集中,笔力意境亦是不逊的。“女郎”常作“女奴”解,用汉代郑康成家婢女都能诗,日常对话动辄引《诗》语的典故,赞自家婢女识情解意,耳濡目染,亦能晓诗文,是说诗礼传家,书香门第,自有过人之处。而我更倾向于此处的“女郎”暗指黛玉,她虽常有诗词佳句,但情怀清冷,惆怅难欢。这样更合书中的情节寓意,对应后面的“公子金貂酒力轻”,更有悲欢难辩的深意。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则联系上书中妙玉用陈年雪水烹茶的情节。因前几句极为清寒,此处用扫雪烹茶来转意境,转寒为暖,风雅之余,平添了生活情趣。


此时的他,得与姊妹们同住,身边又有美婢环绕服侍,正是人生中一段花团锦簇,心怀畅快之时。落笔全是闲悠,想那贾宝玉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何曾想到贾府已经潜伏着深重的危机,眼前这一场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朝大厦倾塌,从上到下无一幸免。


他想不到,也无法想到。因他从来不是那修身齐家的男子,治国平天下就更别提了。他只是一个富贵闲人,被教养坏的好孩子,每天忙着为这位姐姐添妆,为那位妹妹制胭脂膏子,他本该是这家族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却有意无意的被溺爱成了“异类”——一个只知诗酒风月的异类。


精神的叛逆,对抗和反省,固然是珍贵的,然若无力落于实际,终归于虚无,不堪一击。这也是红楼所写最大最深的幻灭。贾宝玉的人生是失败的,曹雪芹的人生是成功的,他于繁华之中寂灭,自省,检点过往半生,审视整个时代。写红楼是他的重生,对曹公而言,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写了这样一位理想主义者的幻灭。


我又想起李义山所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意境深渺,无力尽言。在红尘中隔雨相望,那曾经的美好都恍若隔世。


最后的最后,我们仍是独力行走在这世间,期待温暖,摸索光明的人。到那时,心中有多少力量,就可以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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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桐的廉价爱情
 




    红楼女子,最让人没法喜欢的就是秋桐。

       这个人肯定不漂亮,鸳鸯她们说了,那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稍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肯放过。秋桐原是大老爷房里的丫头,下放到贾琏屋里的,大老爷既肯放开手,可见这人连“平头正脸”都算不上。要么是大老爷也曾上手,现在腻烦了?也不大可能,贾珍父子是干过爷俩玩弄一个女人的不伦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的,摆不上台面的,贾赦纵然无耻,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这种事,更何况,荣国府到底比宁国府干净一些。

  这个人也不聪明,凤姐借剑杀人,自个缩起头来装可怜,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来当枪使,秋桐也果然年轻气盛,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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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她真当凤姐的威风名头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贾母面前,说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地过。”她还真拿自己当棵葱。

  这个人当然更谈不上温柔善良,这一点无须举例。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论漂亮不如尤二姐,论聪明赶不上王熙凤,论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儿,要说性感吧,估计怎么也不到那个多姑娘,从头看到脚,也没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欢?甚至于,一度令贾琏将凤姐平儿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丢开,“唯秋桐一人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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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新人都会有几天好光景,除去这个因素,秋桐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嫁给贾琏时她年方十七,该比凤姐尤二姐都年轻。年轻便可喜,便化腐朽为神奇,她的骄狂放肆,在贾琏眼里,都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凤姐平儿等人固然美,一来已经形成审美疲劳,二来都过于矜持稳重,至于尤二姐,美则美矣,却如花开到极盛,灿烂里隐藏着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鲜的,轻浮的,一知半解的风情,形成了某种张力。

  年轻并不希奇,荣国府里,满目绮红苍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张的卖弄的,也是廉价的易于消费的。她不像香菱那样一门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人骚客,也不像平儿,不但是个“正经人”,而且是个有头脑的正经人,她们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对她们时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势,即便打情骂俏,也在心里留着尊重的底线。

  秋桐的好处是,她自己门槛低没底线,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线,纵情喜乐,胡天胡地,脸面云云,廉耻云云,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李碧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有点玩笑的意思,但用这句话概括贾琏的理想,却十分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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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贾琏也算临近中年,古人寿命还要短一些,想来已感到年龄的压力,这样一个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刚刚从凤姐与尤三姐的纷争中抽身而退,秋桐这个小狐狸精更显得轻盈可喜。

  张氏说,出名得趁早。写手叶倾城说,无耻得趁早。要我看,干什么都得趁早,只要年轻,所有的好处都会以平方的速度递增,秋桐那点菲薄的魅力不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

但是,这种廉价的,易消费的魅力,也特别容易过气,有点像菜肴里过多的作料,初尝时胃口大开,久之则口干舌燥,最终败了胃口。尤二姐一死,凤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头上,此时贾琏也已生厌,秋桐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只能灰溜溜地跟着邢夫人,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了。

 

 

宝钗爱宝玉有多深
 
 


    宝玉过生日,女孩子们为他庆贺,席间以花名占卜自己的命运,宝钗抽到的签上画了一枝牡丹,题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真是女人们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有情而动人,那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辛辛苦苦赚来的,最多算安慰,不能算荣耀。无情而动人,足以证明自己的硬件是多么可观,眼皮子都不用抬一下,就能让全世界跪在自己膝前,这种范儿,实在是太那啥了。

    可问题是,宝钗,真的像她标榜的那样无情吗?她对宝玉,又是怎样一种感情?

    《红楼梦》前面的章回中,我们都看见宝钗是黛玉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她跟宝玉多讲上几句话,黛玉都要做上一大篇文章,当然,黛玉在感情上,向来没有安全感,一度还险些殃及大大咧咧的湘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对于宝钗的格外警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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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钗一出场的扮相,就是一个散淡的女孩儿,她衣着半新不旧,对人不远不近,人曰罕言寡语,自云藏愚守拙,就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她也显得从容自若,不亢不卑。但是,这种世外高人的形象,在宝玉面前,总有点不彻底,第二十回,黛玉问宝玉刚才在哪里,宝玉说是在宝姐姐家里,黛玉便不高兴,两人两下里说岔了,黛玉掉头就走,宝玉追过去正在哄她,宝钗突然跑来,说,史大妹妹正等你呢,就把宝玉推走了。

    我看到这里,总怀疑宝钗是故意的,她向来知道黛玉对自己不忿,更应该知道,自己这会儿横插一杠子,无异于火上浇油,别说是她没留心,以宝钗的头脑,完全能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似这样的情形,还有好几处,我不是说,这是宝钗有意的示威,而是,她在某种感情的左右下,下意识地想要有所作为。

    那么,宝钗是爱宝玉的了?其实也不是。一个人的感情,有很多层次,不是一下子就能升级为爱的,宝钗之于宝玉,更准确的说法,是一种淡淡的情愫,一个哪怕很精明干练的女孩子,也避不开的青春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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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昆曲《牡丹亭》,总觉得第一场就足够,后两场很多余,柳梦梅原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而是杜丽娘心中生成的男子,寂寞青春里,她用一个女孩子念想中最旖旎的那一部分,创造出这样一个男子,她希望遇到他,总也等不到,所以她死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侥幸摆脱了这危机,张生出现了,即使这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对不上她心中的梦想,她也有办法自欺欺人,装作以为他就是心中的那个形象。

    宝钗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种理性精神,可是就算是电脑设计出的程序,也有一个逐渐完美的过程,最初的宝钗,未必能戒除那一点与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热情。她后来跟黛玉说,她也曾读过西厢、琵琶与元人百种,她以批判的态度回忆那段阅读历程,益发看得出那些美丽词句的致命诱惑,以至于让人恐惧。

    所以,尽管宝玉不“好”,无事忙,不上进,但她和崔莺莺、杜丽娘们一样,没有机会遇见其他的男子,那一点热情,只能倾注于这唯一的人选,为他而脸红,为他而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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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情,大概就是宝钗从胎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热毒”,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来戒除她的“热毒”,比如,服用冷香丸,那个很饶舌的冷香丸,是由这些材料制成的: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再配上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这个海上方的关键是“合时宜”,而在过去的那个社会里,一个女子的热情是不合时宜的,所以被称之为“毒”,要戒去。

    热情是个致命的东西,杜丽娘死于热情,林黛玉也死于热情——她确定了爱情的一刻,“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揽镜自照,面若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在乎,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完成一次美丽的燃烧,而宝钗不在这个路数上,所以她与自己的热情作战,从最初的一点小暧昧,逐渐变得坦然,可以看出,宝钗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图文:网络    整理: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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