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红楼梦里小故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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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被拐卖孤女的自救之道

 

 
  对于荣国府里的人,香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存在,在她还未出现之前,已经作为一个新闻事件的核心人物为他们所知晓。他们的亲戚,那个号称小霸王的薛蟠,因与人争购这个女孩,犯下命案,险些被官府通缉,还好审判此案的贾雨村大人,与他们家有些瓜葛,设法放过了薛蟠,让他能够自由自在地按照原定的计划,从南京迁移到北京。

荣国府的人,对香菱很难没有好奇,一个能让人为她死于非命的美人,应当是风情万种的吧。待到见到她真人,发现她确实很美,和贾府第一美人“秦可卿”有些挂相,让阅美无数的贾琏,都忍不住在凤姐面前啧啧赞赏,但是,她的气质却是懵懂而茫然的,好事者问起她家乡父母,她皆摇头说,不记得了。

  
香菱被拐卖时,大约四五岁年纪,这个年纪,不大记事也正常,但看香菱一向言行,她似乎有意无意地遗忘一整个过去。这种刻意不只体现于她对旧日的讳莫如深上,更体现于她性格里的那种“憨”。她没心机,没心眼,经常如梦初醒,有时被人戏耍,看上去一派天然,种种憨态,让大观园姐妹乃至袭人这样的大丫鬟,既怜惜,又感到好笑,绝大多数时候,她呈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像一个有着黑暗过去的人。

  
然而,我们知道,她的过去有多黑暗,用现在的话说,她曾是一个被拐卖儿童。虽然袭人晴雯也都是贾府买来的,但袭人父母将她卖给贾府,与人贩子将香菱辗转贩卖,可不是一个卖法。书中说香菱被拐卖后,在拐子手下又待了七八年,其间她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了解她底细的门子来了句:“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概括了她所受的全部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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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期望有人来买她,谁来买她,谁就是她的救世主。她希望这个买家,能够善待她。她的愿望实现了一半,买家冯渊对她一见倾心,以至于要郑重地择日迎之,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太郑重地去做的事,往往都会成空。旋即拐子又把香菱卖给薛蟠,想要卷款而逃,却不曾走脱,两家联手把他打了个臭死,之后,香菱的归属又引发两家人之间的纷争。


  
结局是冯渊被打死,香菱和薛蟠一道赴京,那一路上她的所思所想俱是空白,后来也几乎只字不提。唯有在第四十七回,她和黛玉谈到王维的诗句“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时说:“这‘馀’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赴京之时,就在那场血案之后,不知道香菱面对那落日青烟还想到了什么,只是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香菱亦是个敏感的人,她表面上那种一无所知的茫然,也许只是一种求生本能,有些事儿,如果她一定记得,她可能会活不下去。

  命运将她摁得太紧,她必须小心翼翼,能从拐子手里逃出已经是劫后余生,下一个主人,即便不能如冯渊那样对她珍爱,她也必须好好服侍,甚至,让自己对他生出感情来。

  
薛蟠调戏柳湘莲,挨了顿暴揍,香菱把眼睛都哭肿;香菱和小丫鬟斗草,拿出一枝“夫妻蕙”,小丫鬟嘲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香菱羞得红了脸;薛蟠远游归来,带来准备迎娶夏金桂的消息,香菱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会在这位“大奶”手下得到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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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表面上看,香菱似乎完全接受了她的命运,还疑似呈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命运的连番击打下,她似乎被驯化得逆来顺受,假如是这样,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得说,我以为,香菱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救赎。

  
这种救赎,体现在“香菱学诗”那一段。

 
 曾经觉得这个情节非常突兀,香菱为什么要学诗呢?此前她所有的表现都很家常,不过是送个东西倒个茶什么的,憨而呆的性格,使得她看上去跟文学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湘云也憨,但毕竟是贵族小姐,写诗是一种基本训练,香菱这冷不丁的,怎么突然要学写诗了呢?

  
曹公给出的理由是“羡慕”。这一章的回目就叫做“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自己也说:“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宝玉的说法则是:“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总而言之,仿佛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为她设这么一节。

 
 说实话,我以前看到这里总有些反感,有一种酸文人,未必多懂诗,但喜欢女人作诗的姿态。比如鲁迅的小说《肥皂》里,文人四铭与薇园遇到个讨饭奉养祖母的“孝女”,俩人兴奋得不行,一方面因为“孝”是他们旌表的美德,另一方面,乞讨的孤女,在这些充满无力感的穷酸文人眼中,也自有一种性感。薇园于是跑去问她可能作诗,“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孤女摇摇头。薇园大失所望,说: “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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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曹公与宝玉也跟这些人一般想法,对于一个身陷泥沼里的孤女,也认为“要会作诗然后有趣”?许多年后,再看这一段,觉得,若是这么想,不只是把曹公看扁了,更是对人性的理解过于肤浅,写诗之于香菱,具有着对于宝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义,冯渊救不了她,薛蟠没打算救她,磨难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并且一再收紧,写诗,也许是她绝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

  
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当她陷入诗歌的世界,如醉如痴,夜不能寐,反复吟哦,一再推敲,她夜以继日地进行着一场场和自己的战争,一次次失败,从头再来,而终于见到光明,是她的一场小胜。在她身不由己如飘蓬般辗转的一生里,有几回,她能够像这样,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终于不再那么命如草芥,有了表达的可能?

  
这是香菱学诗的意义,不在于诞生了几首好诗,或是让一个美人显得更风雅,它体现了香菱的抗争。抗争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形式,被命运摁到最低处时,以命相搏是一种抗争,如若不能,尝试着在绝境里,专注于一件,能够帮自己暂时从痛苦里出离的事情也是一种抗争,香菱学诗,犹如在即将坠崖的人,伸出手去够那颗鲜艳的草莓,她终究,没有被这命运彻底压倒。

  
苦难源源不尽,随即,夏金桂手持黑暗的权杖粉墨登场。“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不可能像续书里所写,给薛蟠生下儿子,再被她爹度化,她的结局很寻常,就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香菱的一生,命苦如此,这是《红楼梦》里最为疼痛的名字,从当时在场的宝玉,到后世读者,想起她来,都有力不从心的怅然。然而,不管我们怎样憎恨那一层层覆盖在香菱身上的黑暗,也不能忽略掉香菱那微弱的抗争,像萤火虫的光亮,即便渺小,却是她这被侮辱与损害的一生里,自己赋予自己的尊严。记住这个,与诅咒黑暗,并无矛盾之处。



一道高层贪腐网的建立与坍塌

 


 

    《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对凤姐一向羡慕嫉妒恨,曾跟那个马道婆说:“这一分家私不都叫她搬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赵姨娘见识太少,凤姐的娘家,是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唯恐陪嫁不够丰厚,哪用得女儿苦心积虑地去挖婆家的墙角?赵姨娘对于凤姐的这种想象,类似于鲁迅先生文章里写农妇想象皇后的奢华生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太监,拿个萝卜!’”

但赵姨娘这般说,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大权在握的凤姐,颇擅敛财之道。我曾经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写过,其手段大抵三种,一是以贾琏的名义,在外面帮人办事,二是在分配资源时,收受贿赂,三是延迟发放家中上下人口的月例银子,利用时间差,拿到外面收利息,纳入私囊。

那么,问题来了,凤姐在荣国府这样明目张胆,为何没有受到一丝影响?直到八十回结束,她都掌握着荣国府的财权,并通过各种方式,掌握着一部分的人事权?她的上司们——贾母、王夫人乃至贾琏等等,为何会对她如此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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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先看贾琏。《红楼梦》开场没多久,就说凤姐为了三千两银子的酬劳,托言为贾琏所嘱,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写信,要他逼长安守备的公子退婚。云光很快回复,已帮她办妥。看上去此事只在两人的一来一往中搞定,但凤姐既然说是贾琏的嘱托,就算云光当时不像贾雨村似的即刻写封信去邀功,也极有可能于日后,在给贾琏的信里面捎带上一笔,凤姐怎能“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她从不曾露过马脚?

答案只能是,凤姐之所以无所畏惧,极有可能是和贾琏有这个默契。她弄到的钱财贾琏就算没份花,也是他们小家庭的财产。别的不说,将来巧姐出嫁,凤姐都有能力额外贴补一点,总之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更妙的是,贾琏还可以装不知道,万一出了事,担个教妻无方的责任就行了。

这样的合作方式,不是贾琏的发明,如今更为多见,丈夫在前台做官,妻子情人在幕后收钱,没出事是狡兔三窟,出了事则金蝉脱壳,举世皆骂红颜祸水,殊不知,所谓红颜,不过是这些官员的利益代表。

贾琏因为利益不追究,王夫人呢?因了她驱逐晴雯、芳官等人之事,读者大多对她没有好感,但王夫人并不是一个歹毒的人,她吃斋念佛,救助穷苦人时手笔极大,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她的问题也正在于这种“好”,形成了几近于严苛的道德洁癖。但从私德上说,她是严于律己的,看到贾家每况愈下,不愿意裁去黛玉探春她们的丫鬟,宁可自己节俭:“凡百的事情我都省了。”给袭人的每月二两银子的待遇,也是从她的工资里扣除的,可谓公而忘私,怎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凤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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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不知道吗?在荣国府,凤姐拿集体的月钱放高利贷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平儿就不隐瞒袭人,其他人即便没有机会知道内情,总会感到蹊跷,私下里必有议论,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最容易出真相,掌握真相的人一多,保不齐就会传到王夫人那里。别人且不说,赵姨娘,以及王夫人屋里那些丫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王夫人屋里失窃,凤姐就要让那些丫鬟全到大太阳底下跪瓷瓦片看,凤姐与她们并不亲近。

王夫人表面上呆呆的,关键时刻,有她细密的一面,连赵姨娘说少了一吊钱还要叫过凤姐来问,这关乎上下几百人,已经被凤姐暗箱操作了好几年的挪用公款一事,不可能不计较。但问题是,赵姨娘那一吊钱,她或者还可以问问,她知道凤姐不可能贪这么一吊钱,真是大事,她反倒不好问了,万一问出真相怎么办?凤姐可是她这个体系上的,嫡系。

贾母喜欢活泼漂亮的人,喜欢黛玉、晴雯和凤姐,王夫人正好相反,她对晴雯是厌憎,对黛玉是很生疏的客气,凤姐的性格做派,想来也很难讨她喜欢,但没有办法,凤姐是她侄女,自贾母而下,荣国府的两大势力中,凤姐天然地属于她这一派。

这两派当然就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二位妯娌表面上客客气气,但邢夫人不招贾母待见,贾母宁可跟着二儿子贾政住,还把凤姐弄到这边来管家,对此,邢夫人一肚子气不顺,难免迁怒于王夫人。

看到傻大姐拾到个绣春囊,邢夫人马上封了送到王夫人那里,这是变相打脸;王夫人出身名门,不跟这位嫂子一般见识,但心里不肯落了下风,她对凤姐说的那一番话,就很是意味深长:“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什么意思嘛?轻薄的人都是像邢夫人这样出身于小门小户的?王夫人跟凤姐强调出身,再次提示,她们在这个家庭里的同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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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的地方就有政治,红楼里的中上层起码是半个官场。官场规矩,最讲体系,门生故旧,荣辱相关,相形之下,性格什么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了。凤姐真的有了问题,王夫人得保她,对于她干的那些事儿,王夫人知道的越多,越得装不知道

至于贾母,她对凤姐最懂,我以前曾详写过,凤姐每天忙得不沾地,合法收入却远比李纨少,贾母无法改革薪酬制度,给凤姐发笔津贴之类,那点利息什么的,就当是凤姐的灰色收入了。

这是其一。其二,凤姐并不是直接从家中账面上捞钱,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只是拿了公款在外面做理财。就算她不拿,这笔钱也是白白在账上放着,王夫人没有这个头脑,也没有这个魄力,对于荣国府的基本利益并无太大影响。

还有第三。贾家气数已尽,整个大框架坏掉了,无论凤姐贪污受贿与否,都无法影响贾家的急剧下行,贾母又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如若她非得较真,就算凤姐不至于撂挑子不干,只要此事扩大,凤姐声名狼藉,就无法再继续挑这个大梁,贾府上下,又有谁替得了她?

如此种种,是凤姐在贾府可以为所欲为的原因,所有能够管得着她的人,都出于各种顾虑,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说凤姐在荣国府可以横着走,也不算太夸张。

但是,也正是因为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于顺遂的境遇,让她失去了警惕,她自以为背景强大,自身能力过人,扬言:“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似乎未曾想过,权力世界此起彼伏,变幻莫测,她倚靠的,可能是一座冰山,她轻慢的,没准即将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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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最大的危机,是落到婆婆邢夫人手中,前八十回里,此事即便遥远,却常常被人提起,旺儿就曾跟尤氏姐妹说过:“如今她正经婆婆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去了。”

平儿也曾对凤姐说,纵使在这边操上一百份心,将来不还得到那边去。但凤姐对此全然没放在心上,对邢夫人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并不曾讨好笼络。原因想来应有几点,一是若是态度太好,邢夫人只怕会得寸进尺,比如她就把侄女邢岫烟,放到迎春屋里,害得迎春用度越发不够,引来下人的闲言碎语。

其次,对邢夫人态度太好,会让自己处处被掣肘,曹公称邢夫人为尴尬人,因她既没有头脑,又没有修养,贾母王夫人不想说的话不想问的事,没准她就敢说,敢问,凤姐的敬而远之,可以让自己不会很受她干扰。

在邢夫人的边缘时期,这种对策当然是对的,但是,当贾母去世,荣国府的权力秩序出现混乱,邢夫人终于以长房的名义获得权力时,凤姐的灾难也就来临了。八十回还没来得及写到,但常识使我们知道,一个本来就觊觎权力的人,突然获得权力,会怎样骄横乃至疯狂。凤姐“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里,当有邢夫人的一份力。

而这也是生活的镜子,像凤姐这样根基深厚的人,体系内部不可能对她有很好的监督,枝蔓牵连,利益相关,大家互相想要保全。唯有另一股势力兴起时,在权力的残酷拼杀中,他们才会倒下。但这并不意味着正义的终于来临,一旦邢夫人当权,她就会比凤姐更能干更清廉?当然不会,所以大家在旁边看看就可以散了,它是高层的权力更换,跟你,真的没有一毛钱关系。

 

           千万别做李纨式的母亲

 

 

 

    宝玉是贾兰的亲叔叔,两个人却很少有交集,贾兰和贾环还更亲密些,他们一道去给贾赦请安,作为一个组合,在贾政面前抢宝玉风头。这就有点奇怪,众所周知,贾环和他那个娘赵姨娘一样不靠谱,贾兰出场虽不多,但他娘李纨,跟赵姨娘差别大了去了,这样两个人,怎么混到一起了呢?


    答案倒不复杂,因为他们处境相似。荣国府里,只有被贾母宠爱的宝玉才是凤凰,其他人都要退后。贾环与贾兰,则各有各的缺失,贾环是小老婆生的,贾兰幼年丧父,荣国府上下几百口,一大半懂得拿眼睛当尺子用,人情冷暖中,这两个人建立这种取暖式友谊不足为奇。

 

    他们两个的母亲,对他们的处境也都深有体会。赵姨娘是个大脑不会转弯的蠢婆娘,直接发泄出来,听说贾环跑到宝钗屋里玩,受了小丫鬟的气,她直接啐到贾环脸上,骂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这种教育很成问题,且不说本来就是贾环不对,就算不是,他确实被歧视了,赵姨娘强化这一点,也有害无益。以贾环当时的年纪阅历,无从消化负能量,只会在敌视与畏缩中,失去爱与幸福的能力。后来贾环待人极其凉薄,有时近乎邪恶,就跟赵姨娘这种教育方式有关。

 

    贾兰呢,情况比他好一些。毕竟李纨为国子监祭酒之女,她自己虽然不曾饱读诗书,却也受到过不错的教育,自然不会这样自甘堕落。儿子不是不够受重视吗?那好,就让他争口气,挣出个大好前程来,给这些人看看。


    书中没有详说她的教育方式,但看得出效果不错,贾兰这个孩子,争气,要强,爱读书,闲来还演练弓箭,虽然因“追杀”一只小鹿让荣国府动物保护主义者贾宝玉有些不满,还说道了他两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能文能武,全面发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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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特别省心,第九回,宝玉和秦钟两人“恋风情”同入私塾,招蜂惹蝶,引起其他人的醋意,从风言风语,到大打出手,一堆顽童,闹得不亦乐乎。曹公将那场景写得煞是生动:“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看这一段,只觉得乌烟瘴气。许多年后,却体会到曹公写这一段时的那种快乐,虽然是胡闹,但有青春打底,充沛的荷尔蒙,初起的情欲与躁动,是生命里新鲜又自然的状态,你看青春片《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里,就把那种躁动感表现得非常充分。

 

    贾兰却不同。打闹中,一只飞来的砚台砸到他的桌面上,墨水溅了他一书,他的同桌勃然大怒,跳将起来,贾兰却“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想那小小孩童,有如此老成的口气,让人心疼,也让人畏惧,且不说宝玉是他叔叔,只说人家这砚台都砸到他桌子上了,他的同桌都炸毛了,那气氛都热闹成那样了,他却能这样冷静地明哲保身着。

 

    这应该跟他母亲对他的教育有关。《红楼梦》里,宝钗号称“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却肯私下里援助湘云岫烟,其实李纨才是把这句话演绎到极致,她外松内紧,很注意保持和别人的距离,她不想占便宜,但也不会吃一点亏。


    宝玉他们开诗社,李纨率领他们找凤姐要经费,凤姐半真半假地跟她算了一回账,说她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的收入,却不肯拿点钱出来陪这些小姑子们玩玩。这话是玩笑,却带了些敲打,估计李纨一毛不拔久矣。


    李纨迅速转换话题,先说凤姐这是“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又攻击凤姐打平儿一事,说她气得“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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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也掺了些水分,李纨确实喜欢平儿不错,第三十九回,她强留下平儿在席上吃螃蟹,又揽着她摸个没完。平儿似乎觉察出什么,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得我怪痒的。”有心人都怀疑李纨有点同性恋倾向了。可就是这样的好感,也不足以让她站出来帮平儿说句话,还是尤氏起身帮平儿辩驳,尤氏在贾府也不是特别有面子的人,两人的差别说明,李纨根本就不是个仗义的人。

 

    也怪不得李纨,毕竟是孤儿寡母,就算老太太格外照顾她一点,家里没个顶梁柱,还要靠她自己撑起一片天。金钱能让她有安全感,少管闲事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耗损,倒不必拿这些苛责李纨,李纨的问题只是,她把这种紧张感,传递给了儿子,让他还没有长大就老掉了。

 

    贾兰在意的是另外一些事,比如见宝玉写诗被贾政夸了,他也上前写一首,比如元宵宴上,众人都到齐,他偏不来,说老爷没叫他来,贾政特意叫贾环带人去请他,他才肯过来。

 

    此事被一笑而过,没人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在他母亲心里,这没准还是一件好事,贾兰对自身处境是如此敏感,这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他的向上之心,至于这样重的心思,是否会给他带来痛苦,在中国式教育里,从来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中国式的教育理念里,成功能够覆盖一切,李纨实现了她的目标。《晚韶华》里写贾兰的后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想来后来是荣登高位,但第四句却是——昏惨惨黄泉路近,一个猝不及防的大翻转。有人说,这句是说李纨,描述她在儿子荣登高位时死去,但是前三句虽无主语,都是指贾兰,怎会同样没有主语的第四句突然就变成李纨了?《晚韶华》里面说李纨“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总之是活到老了,“须要阴骘积儿孙”更显得可疑,似乎是李纨的不积阴骘,给儿孙带来了不幸,致使贾兰命运急转直下,朝向“黄泉路近”。

 

    李纨不是个坏人,不大可能主动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但以她那种外松内紧式的防范,以及贾兰脱口而出的“不与我们相干”,倒不难想象,在荣国府遭遇浩劫之后,贾兰有所成就之时,她没有向昔日的亲人伸出援手。甚至于,她还可能在一些重要的环节上作壁上观,导致某些人的不幸或险些不幸,否则,以曹公的慈悲,不会用这样重的词语来责备她,而贾兰,在当时,也应该与他母亲,站在了同一立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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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这样,那才是有意味的悲剧,一个人在母亲的教育下,放弃生命里的其他建设,只朝功名奔去,却在鼎盛之际死去,这死亡,使他之前种种不计其余的努力都显得很荒诞,他还没有充分地活过,没有爱过痛过哭过笑过,没有悲悯过温厚过,没有尝试着从过程而不是目的中获得生命的滋味,只是一个劲儿朝前奔时,他的生命,终结了。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若你的生命里除了功名再没有更多,是会被人这样一问。也才有“枉与他人做笑谈”之说。


    你也许说,这是一个特例,更多的人不会这样死去,但即使活得更久一点又怎样?李纨式的教育,会让贾兰到老,都会是他母亲意念的傀儡,哪怕他母亲去世了,他都仍然活在寡母的泪眼里,可以说,从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也跟着死去了。

    从这一点上,李纨跟赵姨娘,在教育方式上有异曲同工之处,她们同样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儿子成了她们对抗这种不公的人质。赵姨娘是通过抱怨,将自己对生活的无力感转化到儿子身上,李纨则将儿子培养成一个沉重的人,她借此得到了安全感,即便贾兰死去,这安全感犹在,毕竟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用自己的安全感,挤占了儿子的安全感,但她仍是连皇帝也要表彰的好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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