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作者:张翎)

转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12期·中篇小说·

夏天

(作者:张翎)


  作者简介:张翎,女,浙江省温州市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获英国文学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市。著有长篇小说《睡吧,芙洛,睡吧》《金山》《邮购新娘》等,中短篇小说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女人四十》《余震》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首届中国华侨文学评委会大奖,中国小说学会海外作家特别奖,台湾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多个奖项。其小说曾六度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并多次入选各式选刊和年度精选本。
  
  
  
                                                                                                               信
  
  那封信在枕头底下压着,只露出一个橘红色的小角——是邮票。五一的脑袋瓜子一落到枕头上,就能感到邮票上那尾大金鱼在摇着尾巴,一扭一扭地游过枕芯来啄她的耳垂子。一下,又一下。五一知道那是妈妈从温州城里寄过来的信。外婆住的地方很乡下,离最近的长途汽车站也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除了妈妈以外,没有人会给外婆写信。其实妈妈的信也很少,一年里最多三封。第一封在三月,是给外婆祝寿的;第二封在八九月,是问年成的;再有一封在年底,是贺年的。
  
  可是这一封信却落在了外婆的寿辰和秋收之间的那个尴尬地带,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外婆和五一都不识字,外婆是因为太老了,学不会,而五一则是因为太小,还没来得及学。家里唯一可以看懂信的是舅舅,可是舅舅跟舅妈去娘家看病人了,于是这封信就原封不动地在床头躺了三天。每天五一上床下床,一看见那条被枕头遮盖了一半的鱼尾巴,不知怎的,心里隐隐地就有些慌——那种说不出道理的慌。
  
  五一是怎么来到外婆家的,她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据外婆说,她爸爸妈妈在城里工作忙,家里又有一个生病的姐姐,顾不过来,所以她一断奶就给送到了乡下养。五一第一回听外婆说起这事的时候,吃了一大惊,因为她从前一直以为外婆和妈妈是同一个人。外婆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呵呵大笑,直笑得眼里流出泪来。外婆说:“我转眼就六十了,怎么还能生你?你当我是千年不死的老妖孽呢?记住:你是你妈生的。”五一那天才明白,原来她的生命还与另外一个女人有关——一个不是外婆的女人。
  
  五一的记忆在四岁以前还是一张白纸,白净得没有一个斑点、一条褶皱。那张纸是在她四岁那年才开始有了第一笔内容的。有天下午,她正和村里的几个孩子在村尾的葵林里用肥皂盒子捕蝴蝶,突然听见外婆慌慌张张地喊她回家。她一回头,就看见外婆身后跟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剪着一头齐耳根的短发,身穿一件蓝卡其外套,里边翻出一片姜黄色的衬衫领子。女人的面皮白白的,像是在碱水里泡过多日的苇叶。女人的衣着打扮肤色发型,都是一种五一从未见过的怪异。女人喊了一声“五一”,嗓门就如一根细线那样地断在了喉头。女人嘴角一抽一抽地,想抽出一丝笑,没想到把脸都扯歪了,扯出来的依旧不是笑。五一害怕起来,扔了皂盒就跑。五一那天跑得飞快,快得像是腿脚都离开了身子,自行其路。她隐隐听到身后有鞋底擦着泥路的沙沙声响,她知道是那个女人在追她。可是女人最终也没追上她——那天没人能追得上她。
  
  后来五一在外头野了一天,一直到饿得前心贴后背,才不得不回到家来。她悄悄地踅进屋里,看见那个女人正弓着身子,哗啦哗啦地舀着脸盆里的凉水洗脸,水花溅了一地。外婆拧了一把毛巾给女人擦脸,说:“怎么叫白养呢?你养过她吗?将来她长大了,懂事了,就知道你的难处了——是你肚皮里爬出来的,迟早还得认你。”女人没说话,捂在毛巾里的手和脸却安静了下来。
  
  饭桌上,外婆和舅舅一遍又一遍地逼五一管那个女人叫妈。五一拗不过,勉强叫了一声。女人听了,咚的一声放下饭碗,就跑进了里屋,半天才出来,眼睛却是红红的。五一那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没滋没味,因为女人的目光,在左一道右一道地扫过她的脖子、她的脸,叫她起了一脸一身的鸡皮疙瘩,瘙痒难熬。
  
  今天五一醒得很早。不用问外婆,她也知道夏天到了,因为天亮得早了。三更的梆子似乎刚刚敲过没多久,天光就把屋里那条蓝花窗帘撕咬得千疮百孔。人醒得早,是因为鸡醒得早。鸡是不认时辰的,鸡只认天光,鸡见光就醒。一只醒,一窝醒;一窝醒,一村醒,到处都是咿咿哦哦的聒噪。五一摸了摸身边那半拉床,已经空了,外屋传来扑哧扑哧的声响——是外婆在拉风箱生火做饭。一会儿的工夫,五一的鼻孔里就钻进了柴火和米粥的香气。她一骨碌坐起来,两脚在地上窜来窜去地找鞋。没找着,就懒了,扑通一声光脚下地,噌噌地往灶房跑,一把搂住外婆的脖子,问今天吃的是什么粥,南瓜的还是红薯的?
  
  外婆抓起灶台上那把被烟火熏黄了的蒲扇,啪地拍了五一一下,笑骂道:“你这双烂乌泥脚,呆会儿怎么穿回鞋子去?瞧你这副野样,到了你妈身边,还不扒了你的皮管教你?”五一哼了一声,说:“谁要去她那里。”
  
  外婆歪了她一眼,说:“不去也得去。你今年实岁七,虚岁八,再不上学,就比别人晚一年了。”五一也歪了外婆一眼,说:“上学就上学,我去阿辉的学校上学。”阿辉是舅舅的儿子,比五一大一岁,去年刚上小学。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你阿辉哥哥的学校是民办学校,别说你妈看不上,连外婆也看不上。你还是回城里上规规矩矩的学校,你妈来信着急催你回去呢。”
  
  五一猛然想起了枕头底下的那封信,就问外婆:“舅舅还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妈信里说了什么?”
  
  外婆舀了一碗粥,呼呼地吹了半天热气,才递过去给五一。“你妈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外婆半天也没听见响动,回头一看,才发现那碗粥放在了饭桌上,而五一则怔怔地站在半明不暗的屋角里,眼睛睁得如同两粒灌了浆的枣子,牙齿把嘴唇咬成一条线。
  
  五一自小就不爱哭。有一回在田里玩水,被蚂蟥咬了,她不知道蚂蟥钻进身体是要轻轻拍出来的,她一把把蚂蟥揪断了。结果那条断成两截的蚂蟥,一半在她手里,另一半在她的腿肚子里,还在血淋淋地爬动。围看的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她却依旧傻傻地笑。
  
  外婆知道,五一这会儿的样子,是最接近哭的一个表情了。
  
  外婆把五一揽过来坐到膝盖上,用手指做梳子,给她梳理睡了一夜的乱发。
  
  “暑假寒假,你,回来,看外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嗓子像在风里吹过了一个冬天的柴火,裂开了许许多多条缝。
  
  五一身子一扭,挣裂了外婆的怀抱,咚咚地朝屋外跑去。
  
  “我,不,去,温,州。”
  
  她一字一顿地说。

  
姐姐

  
  五一起晚了,因为鸡没叫。鸡是压在她脑门上的一块卵石,鸡一动窝,脑门一松,她就要醒。
  
  等她终于醒透了,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日头在屋里炸出一条宽宽的白带,白带里飞舞着一些闪亮的银点儿——那是灰尘。她坐起来,愣愣地看着那扇镶着八块玻璃,每块玻璃上都有一个褪了皮的红漆字的窗户,这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在城里了。
  
  当然,还要过些日子,等她上了学,她才会知道,那个红漆字是“忠”。
  
  原来,城里没有鸡。
  
  原来,城里的灰也比乡下干净。
  
  墙上有块鬼魅似的影子,一扯一抖的——是国庆在梳头。
  
  其实,国庆并不生在国庆日,五一也不生在五一节。国庆的生日是十月三号,五一的生日是五月二号。绐女儿取了这样的名字,也是妈妈不得已的懒法子。
  
  妈妈原先是另有计划的,妈妈的计划很是详尽,并且充满野心。妈妈怀国庆的时候,就已经和爸爸商量好了,一辈子只要两个孩子。无沦是男是女,妈妈想给孩子取的名字是“之翀”和“之羾”。这两个跟羽翼和飞翔有关的字,是妈妈耗费了几个星期才在《康熙字典》里找到的。可是爸爸坚决否定了妈妈的方案。爸爸说:“你想让你的孩子一辈子被人叫错名字吗?在这个世道里起这样的名字,你是想当出头鸟,被人乱箭射死吗?”爸爸只知道推翻,爸爸却不懂得重建。妈妈的热情被爸爸的凉水浇成一片灰烬,妈妈心灰意懒,就随意抓了两个过期了的节日,把女儿安放进去了事。
  
  国庆很瘦。五一看国庆,总觉得国庆哪儿都像是乡下的庄稼——当然不是那种兴盛茁壮的庄稼。国庆的脖子手臂腿,都细得如同秋收时不留心剩在田里的稻秆。国庆的头发是褐黄色的,一根一根彼此既不相识也不买账,支支棱棱地像是灶火里烤焦了的玉米须。妈妈接五一回家的路上就告诉过她:国庆心脏不好,二尖瓣有问题,不能生气。五一虽然不知道二尖瓣是什么东西,却也听懂了国庆有病——很严重的病。
  
  五一盘腿坐在床上,歪头看着国庆梳头。国庆用的是一把细齿牛骨梳,国庆的头发在梳齿的挤压下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可是五一觉得那声响不是从国庆的头发里发出来的。五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国庆手臂上的骨头在和头发的撕扯中折落了一地。那声响在她的心尖子上咯吱咯吱地磨,五一觉得她的心纠结成了一团乱线,有些紧,也有些疼。
  
  说不定,我也有心脏病。她想。
  
  “我来,给你……梳头。”她嗫嚅地对国庆说。
  
  国庆转过头来,仿佛吃了天塌地陷的一惊。
  
  “你?会吗?”
  
  五一一下子蔫了,她从来没梳过辫子。从小到大图省事,外婆都给她剪了短发,冬天在耳根下,夏天在耳根上。
  
  “你就是会,我也不能让你梳。今天是返校日。”国庆说。
  
  “返什么……”
  
  五一想问返校日是什么节日,可是国庆的目光像一把钝柴刀,一下子把她的好奇心砸得瘪了下去。那一句已经溜到了舌尖的问话,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话比她的嗓子眼大,噎得她喉咙咕噜生响。
  
  国庆终于把辫子梳完了,又在辫梢上扎了两根红布条。
  
  “快起床吧,要吃早饭了。”国庆撸下梳子上的头发,卷成一团,扔到一个盖了盖儿的圆塑料盒里。一股臭气冲天而出——那是国庆昨晚撒的尿。五一还要过几天才知道,那个圆家伙有个名字叫痰盂——虽然它跟尿的关系远比痰密切。
  
  “你应该叫我姐姐。”国庆走出房门,回头说。
  
  “我也没叫阿辉哥哥。”
  
  “那是,在乡下。”国庆说。
  
  早饭吃的是泡饭,其实就是把昨晚的剩饭剩菜搅和在一起,再浇上一瓢水,烧开了就吃。盐味不够,也没有柴香,清汤寡水的,五一扒了几口就放了碗。妈妈看了她一眼,问:“怎么吃得这么少?”她说不饿。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养成这副土样子,听听这口音。”
  
  爸爸在埋头看报纸,没吭声。爸爸爱在吃饭的时候看报纸。爸爸看报看得很仔细,目光蚯蚓似的,从报头爬到报尾,一个标点也不错过。爸爸看报纸的时候,大半张脸埋在碗里,只有眼睛骑在碗沿上,爸爸的眼睛和嘴巴在碗里和碗外相安无事各司其职。
  
  “老了这么多,下巴都合不拢了,我看撑不了多久了。林秃子的事,对他刺激不小。”爸爸说。
  
  “谁老了?”五一问。
  
  “别在孩子跟前乱说话。”妈妈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又坐回到饭桌前。
  
  “那年非得送到你妈那里去。其实,熬一熬,也就熬过来了。”爸爸说。
  
  五一知道爸爸在说她,也知道爸爸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丢石子,谁也没说石子是丢给谁的,可是谁都知道什么时候接过来,什么时候再扔回去。
  
  “早怎么不说这话呢?我说请个保姆的,是你说影响不好。”妈妈剜了爸爸一眼。
  
  “下个月学校下乡学农,一个星期,我想去。”国庆放下饭碗,对妈妈说。国庆把这话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说出来的时候,依旧有些夹生迟疑。
  
  妈妈看着国庆,仿佛不认得她:“你,下乡?”
  
  国庆在妈妈的目光里冰棍似的软了下去。“全班都去,就我……”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你忘了医生是怎么说的?”
  
  “其实,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让老师注意点,别叫她干重活就好。”爸爸的嘴巴和眼睛都同时干完了活,爸爸把碗和报纸一起放了下来。
  
  “出了事,你管得了吗?那次让她去郊游,回来就……”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干涸在了舌头上,因为妈妈突然发现国庆两眼直勾勾地翻了上去,脸如同被针扎漏了的猪尿脬,血色水似的漏了下去,只剩下一张煞白的皮。
  
  五一顺着国庆的眼睛望过去,看见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一只蜘蛛,颤颤地停在了离国庆的鼻子约三五寸的地方。那蜘蛛肚子白里透绿,鼓胀起来约有一粒蚕豆大小,几只毛烘烘的长腿闪着磷光,身子攀在一根细丝上,扭来扭去,张牙舞爪。妈妈喊了一声“皇天”,就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妈妈和国庆都怕虫子,比怕死还要怕。妈妈可以替国庆赴汤蹈火受枪子,可是妈妈就是不能帮国庆挡蜘蛛。
  
  爸爸正想站起来拿把扫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只龇牙咧嘴的昆虫,抖了抖身子,又空降了两三寸,几乎紧贴在了国庆的鼻子上。五一看见国庆的心脏,越抽越紧,越抽越小,抽成了一股细麻花。
  
  五一欠过身去,一把捏住了那只虫子,一股绿汁,从她指缝里渗了出来。妈妈睁开眼睛,喔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还来不及变形的泡饭。
  
  妈妈走过去,轻轻揉着国庆的胸口,说,没事了,死了,它死了。过了一阵,国庆的眼神才渐渐顺了过来。
  
  “你,去,洗洗,手。”爸爸对五一说。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跟先前有些不一样。爸爸这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来说的,不是硬掰的那种掰法,而是轻轻地,掰开了又没掰断的那种掰法,每个字中间柔柔软软地连着一根丝。这根丝在五一的耳膜上抚过来擦过去,清凉舒坦。
  
  五一去屋外舀水洗手,听见爸爸在屋里说:“乡下孩子有乡下孩子的好处,经得起摔打,没那么娇气。”
  
  妈妈没回话,回话的是国庆。
  
  “爸,她连返校日都不知道。”
  
  吃完饭,妈妈把碗筷收拾起来,摞到一个木桶里。
  
  “你会洗碗吗?”妈妈问五一。
  
  五一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一把用凉水,第二把可以倒点热水瓶里的热水,消消毒。热水省着点用。”
  
  五一想问“消毒”是什么意思,最终还是忍下了没问。
  
  “我和你爸要去上班,你姐要去学校。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五一摇了摇头。
  
  “别出门。城里的路和乡下的不一样,七拐八拐,容易走丢。”爸爸说。这回爸爸的话说得很快,五一想在里头找那根软丝,却找不着了。
  
  “在家好好收收心,过阵子就要上学了。抽屉里有连环画,你看不懂字,看看画也是好的。”妈妈说。
  
  “看完了收回去,别乱摆。”国庆说。
  
  爸爸和妈妈都推出自行车,国庆斜着身子,坐在爸爸的后架上,三个人咣当咣当地骑上了街。国庆辫子上的红布条一跳一跳的,越跳越小,渐渐变成了两朵细火星,融在一街熙熙攘攘的灰暗里。五一暗自奇怪:爸爸妈妈的车铃怎么没响?外婆那里,一个村只有支书旺财伯家里有辆自行车,还是辆浑身长满锈斑老掉牙的破车。可是旺财伯无论是去公社开会还是去集市买货,一出门就会把车铃揿得山响,都走出一里地了,那铃声还在一村人的耳朵里挠痒痒。
  
  等到三个人都没了踪影,五一才收了心,想起洗碗的事来。其实五一不会洗碗,外婆从来没让她沾过灶台的事。尽管她从没洗过碗,她却是看过外婆洗碗的,手生,眼却不生。五一瞪大眼睛,回想着外婆洗碗的样子。她依稀想起来,外婆是把饭嘎巴先泡软才洗的,于是她就舀了一瓢水,泡在木桶里。灶台很高,她去屋里搬了一张凳子出来,站在上面,才舒舒坦坦地够着了桶里的水。碗摞得很紧,她想松一松,只扒了一下,就听见嘣的一声响,最上面的那只碗豁了一个口。她怔了半晌,才跳下凳子,去开碗柜。碗柜里,那个样式的碗有五只,加上木桶里的三只,一共是八只。五一开始盘算:到底是把那只缺了口的碗放到最底下,还是干脆就把那只碗悄悄扔了?藏到最底下,妈妈可能过几天才会发现。要是扔了,妈妈也许要过很久才会发现。五一想不好哪样事情可能会惹妈妈生更大的气:一只豁了口的碗,还是一只永远消失了的碗?
  
  想来想去,直想得两眼发黑,也没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五一终于想腻味了,扔了洗碗布,跳下凳子,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的景致。
  
  院子不大,东南西北各住一户人家。院子正中有一口水井,井边病恹恹地长着一棵矮树。天还早,日头不高,却也升到树分杈的地方了。有几丝细风在树叶子中间窜来窜去,地上的树影就窸窸窣窣地摇曳起来。知了扯瘪了嗓子呱唧着,钝刀片似的在耳朵里刮下一片片肉屑。西边和北边的两家都关着门,只有南边的那家敞着门,有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门口洗衣裳,肥厚的肩膀一扯一抖的,盆里的脏衣服在搓衣板的齿棱间发出半是欢快半是痛楚的呻吟。老太太的左手臂上戴着一个红箍,上头有字——五一却认不得。五一看过黑箍白箍,那是村里人办丧事才戴的。五一不知道红箍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也知道她不能问。城里人有太多的新鲜事,她不能样样都拿出来问。她只能挑最紧要的问。
  
  可是,什么才是最紧要的呢?她想。
  
  这时,放在窗台上的肥皂盒子颤了一颤,五一才猛然想起了她的蝴蝶。虽然盒盖上有一个透气孔,可是它在里边也已经憋了整整一天了。五一把盒子掰开一条小缝,看见蝴蝶还在,却蔫蔫地趴在盒底,受了潮似的没有多少精神气。这是一只大蝴蝶,翅膀若是全撑开来,肥皂盒子都装不下。它身上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翅膀上有三道黄花纹,剪子剪出来似的平整,日头底下一看,像洒了一身的金粉。外婆说这个样子的蝴蝶是梁山伯祝英台变出来的。她不懂梁山伯祝英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却也听懂了外婆的意思:这样的蝴蝶是稀罕货。蝴蝶是阿辉抓的,阿辉一直舍不得送给她。一直到她上了长途汽车,都快开车了,阿辉才敲开车窗把肥皂盒递给了她。
  
  你的家不在这儿呢。五一对蝴蝶说。
  
  葵林。葵林才是你的家。那里的每一张叶子每一片花瓣都可以当你的床。你有一千张一万张床。你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没人管得了你。
  
  “回家吧,你。”五一打开盒盖,喃喃地对蝴蝶说。
  
  蝴蝶已经习惯了黑暗,蝴蝶已经不知道如何应付光亮。蝴蝶缩在盒子里,一动不动。
  
  五一把盒子翻了过来,又用手背敲了敲盒底。扑哧,扑哧。蝴蝶的翅膀试探了几下,终于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天真是个好天,蓝得像一匹没有一丝瑕疵皱褶的布。五一用手挡着日头,眯着眼睛看着蝴蝶越飞越高,渐渐地,变成了蓝布上的一粒粉尘。
  
  突然,她就很想外婆了。
  
  有个女人名叫胡蝶
  
  五一没想到城里的天日这么长,长得跟棉花糖上的丝,扯啊扯啊,怎么也扯不断。
  
  她洗过了碗,趴在窗台上,把院子里那棵矮树上的枝丫,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看过了好几遍,日头依旧粘在树腰的地方,纹丝不动。院南头的老太太还没洗完衣裳,搓衣板依旧还在她手下吱扭吱扭地叫得人心烦。风死了,树不动,知了还是那几个知了,天还是那片天,雀子还是早起时的样子,缩头缩脑地站在同一根枝杈上,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五一百无聊赖,就想起了妈妈临走时说的“连环画”。早上妈妈出门的时候,她忘了问是放在哪个抽屉里的,她只好一个一个地找。
  
  她走进了妈妈的房间。
  
  昨天妈妈领她进门,天已经黑了,她朦朦胧胧的啥也没看清楚。今天在大日头里,她才看明白了,原来妈妈的屋子并不比外婆的大,只是多了一扇玻璃窗,敞亮些。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五星红旗和天安门的画。左边靠床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头是一张黑白放大照片。照片里有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她认得大人,却不认得孩子——不过她知道那是国庆和她自己。照片上的她还很小,裹在一件旧棉斗篷里,胖得找不着下巴和脖子,却是一脸傻笑。隔着一层玻璃和六年的光阴,这个她和那个她彼此措手不及地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猝然相遇。五一明白这个她是从那个她里长出来的,就像树叶子是从叶芽子里长出来的一样。可是她心里却感觉陌生遥远——她的眼睛够着那个她了,她的心却够不着。
  
  妈妈的办公桌有两个抽屉,一大一小。大的那个装满了书,都是包着红塑料皮的。五一在财旺伯家里见过这样的红皮书,可是财旺伯的只是小小的一本,而妈妈的却五花八门大大小小都有。五一打开来翻了翻,有的还是崭新的,散着些油墨的香;有的纸张已经变黄了,书页里画着杠,空白处还写了稀疏几个字。可是那些书里都没有画,五一翻着翻着就翻腻味了,心想哪天能扒一个小红皮下来,送给外婆装草纸、手绢和钢镚儿。
  
  翻过了大抽屉,就来翻小抽屉。小抽屉里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有针头线脑、虎皮膏药、写字的笔、量衣裳的皮尺、裁布的画粉、大大小小的橡皮筋……却还是没有画书。
  
  再往深里掏了掏,五一掏到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上没字也没画,盖子却封得紧紧的。五一扒拉了几次,才终于把盒盖扒开了——里头有一沓透明的小皮套。五一拿出一个来,伸了一根指头进去,松松的。再伸了一个,还是松,一直伸进了三根指头,才终于满了起来。突然就想起,去年舅舅带她和阿辉去县城看国庆游行,县城的人就是用这样的皮套吹出气球来的,只是那些气球有颜色,这些没有。
  
  五一叼住皮套的口子,狠狠往里吹了一口气,皮套只是轻轻抖了一抖,便瘪了回去。又吹了一口,依旧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没有多少动静。五一就想出了一招,这回不着急吹气,她只是一下一下地往肚皮里吸气,直吸得肚皮鼓胀得如同一只雨后吃饱了水的蛤蟆,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往皮套里送气。如此这般十余个回合,直到五一觉得她已经把五脏六腑都吹到了嗓子眼里,那皮套才渐渐地变成了一只圆球。五一扯了一根线,将口子紧紧扎住了,又抓了几个皮套,就往院子里跑去——屋里那点空地,是飞不起气球的。
  
  五一刚迈出门槛,就一头撞在了一样东西上。那东西很软,拦不住她,她身子一斜,踉跄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摔倒在那样东西上。她坐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的一个洞眼细密的网兜,已经甩出去好几尺远了。女人站起来,先扶起五一,再去捡那个网兜。五一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却看见那个女人的胳膊和屁股上,沾了几片湿泥。女人剪的是和妈妈一样的齐耳短发,只是女人用一枚菜绿色的塑料发卡,把头发卡到了耳后,发梢在耳垂上拢回来,拢成一弯残月。女人身上的那件豆绿碎花衬衫,腰身收得很紧,浅灰细布的裤腿却有几分肥,走起路来,摇摇曳曳,没风也像是有风的样子。五一呆呆地看着女人,只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的地方很是细瘦,有的地方又很是壮实。
  
  女人捡了网兜回来,就来拍五一身上的灰土。
  
  “你是五一吧?”女人笑着问她。女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细细密密的牙齿,白晃晃的,照得五一睁不开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五一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身上有一块胎记,没说错吧?”
  
  五一身上是有块胎记,在左腿根,不脱光了衣裳,谁也看不见。
  
  五一嗖嗖地起了一身凉气,头发根根直立。
  
  女人又笑了,这回笑开了些,院子里就颤颤地落了一层细碎的银铃声。
  
  “别怕,五一,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抱过你。”
  
  女人的手凉凉地搭上了五一的脑门,三下两下,就揉乱了五一的头发。五一突然捂着额角哼了起来,因为她感觉到了疼。
  
  女人掰开五一的手,来翻她的额发。找虱子似的找了一遍,才喔了一声,说:“是一根刺。来,跟阿姨走,我帮你挑出来。”
  
  五一记得外婆跟她说过,在城里不能随便跟生人走。可是这个女人知道她身体上藏得最严实的一个秘密,那她到底算不算是生人?五一正犹豫着,就看见女人对她勾了勾指头。她觉得女人的指头上有根看不见的线,线头上系着她的腿。她的脑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地叫那个女人牵着走了。
  
  突然,女人脸上的笑颜如隔夜的花似的一下子开败了,女人细长的眉毛蹙成了一座地形复杂的小山——原来女人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个薄皮套。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女人的声音里藏着一块岩石,咯噔一声就把五一的心给坠得低低的,低到了泥里尘里。五一想往回拽,却怎么也拽不出来。五一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大概做了一件坏事,比烧干了外婆的锅底还要坏的事。
  
  “是,我,我妈……”五一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刚扯出几个字,女人却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五一的嘴。五一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院南头那个洗衣服的胖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女人的身后。老太太坐着的时候,暗的只是她跟前的一盆水和水里的衣裳。老太太一站起来,遮得半个院子都黑了。
  
  “胡蝶,你让她,玩这个?她一个多大的孩子啊?”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仿佛都沾带着些牙上磨下来的粉。
  
  蝴蝶?五一一愣。她刚刚放走了一只蝴蝶,眼前怎么还有一只蝴蝶?她不知道蝴蝶也可以作人名的。在外婆那里,乡下人常拿地里的物件取名字,比如米花、云英、杏妹。可是五一从来没有听说过蝴蝶蜻蜓的名字。不过,蝴蝶作名字听起来也挺顺耳。蝴蝶和这个女人,就像是木瓢和水缸、碗和筷子、杯子和茶一样的相宜妥帖。
  
  这个叫胡蝶的女人没说话,只是一脚踩瘪了那个装了五一一腔子气的小球,然后蹲下身来,默默地一个一个地捡拾起那些个散落在泥地里的皮套。女人一直低着头,五一看不见女人脸上的表情,却只看见——女人的肩胛骨在衬衫的碎花里,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簌着。
  
  女人用系气球的那根绳子,把手里的皮套捆扎在一起,一把扔进了阴沟。女人没有看老太太,女人只是拉起了五一的手,往屋里走去。女人牵五一的时候,很是熟门熟路,仿佛她们已经相识相知了一生一世。五一的手在女人的手里不安分地探了一回路,却没有找到一根骨头,一块茧皮。
  
  五一觉得背上很烫,起了无数个燎泡。她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目光。
  
  “别以为,你没单位,就没人管!”老太太说。
  
  
玫瑰有刺

  
  胡蝶住在西屋。
  
  五一的身子还没进屋,鼻子已经先进去了。屋里有一股五一从来没闻过的陌生香味。不是柴米的香,也不是稻谷扬穗云英开花的香。五一的脑袋瓜子还没想明白她到底喜不喜欢这股香味,五一的鼻子擅自替她作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胡蝶一把抱起五一,放到了床沿上。五一不备,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女人的床这么软,软得如同是新采摘的棉花堆,优哉游哉的,五一觉得自己要陷到棉花芯子里,再也不见天日了。好在棉花颤了几颤之后,终于稳妥了下来,五一才坐实了。
  
  就扭头四下看。过了一小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才看清女人屋里有两扇窗,疏疏地拉着两块绿竹帘子。日头挤扁了脑袋想钻进来,却被切成一条条细细的绿丝,比外头暗淡清凉了许多。女人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吃饭写字都用,上面铺了一块浅绿格子的桌布。五一身下的那张床,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细布床单上的绿花,枝枝蔓蔓的,一路爬到了墙边,把墙也染绿了。被子叠成小小的齐齐整整的一坨,也是清一色的绿。
  
  难怪女人叫蝴蝶呢,原来女人喜欢绿颜色。五一暗想。
  
  女人拧亮床头灯,从抽屉里摸摸索索地找出一个针线包,抽出一根针来,给五一挑额角上的刺。女人挑一下,咝地抽一口凉气,仿佛受苦的是她而不是五一。
  
  终于把刺挑出来了,女人拿过桌子上的一个绿色长颈瓶子,拧开盖子,倒出几滴绿水来,抹到五一的额角上。五一觉得一凉,才明白,原来女人屋里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是从这个瓶子里生出来的。
  
  “花露水,清凉消毒的。”胡蝶说。
  
  这是五一第二回听到这个奇怪的词。五一不敢问妈妈,五一却敢问这个陌生的女人。不知怎的,从第一眼起,五一就不怕这个女人。
  
  “消毒,是什么东西?”五一问。
  
  胡蝶扑哧一声笑了。
  
  “消毒不是东西。消毒就是,呃,怎么说呢,就是杀细菌。”
  
  “细菌是什么东西?”
  
  “细菌,就是看不见的虫子。”
  
  “看不见,还要杀它做什么?”
  
  胡蝶答不出话来。五一很是得意,咚的一声跳下床来,就去掀女人的窗帘。女人想拦,可是已经晚了,日头哗地涌了进来,将一个屋子洗得雪白。那盏床头灯,瞬间变成了一粒黄豆。五一喜欢日头,五一情愿白天夜里都有日头,睡着醒着,一伸手就能摸着一手的光亮。
  
  五一掬起一捧阳光,照着胡蝶的脸摔去。女人给烫着了,捂着脸哧哧地笑了起来。女人的笑软得跟刚点出来的豆腐似的,仿佛指头轻轻一碰,就要随时碎成渣粉。
  
  女人突然止住了笑,板了脸,一把抓住五一的手。
  
  “不许淘气。”女人说。可是女人的脸板不住,三下两下就裂开了缝。
  
  “你生下来就是这副淘气样子,哭得整个屋子乱颤,天花板往下掉渣。我来抱你,你一脚踹过来,踹得我差点摔一跟头。”女人说。
  
  “你看见,我生下来的样子?”五一疑惑地问。
  
  “岂止是看见?你的小命,还有你妈妈的大命,都是我捡回来的。”女人的食指和中指弯成一个菱角,夹住了五一的鼻子。五一的嘴噗的一声张开来,张成一朵带水的喇叭花。
  
  “你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城里武斗,两派打巷战,满城都是枪子的声音,医院也关了门。你妈发作的时候,别说送医院,连接生婆都找不到——谁也不肯出门,怕挨乱枪打死。隔壁北屋那家,正好从上海来了个亲戚,是华山医院产科病房的护工。你妈疼得杀猪似的叫,你爸急得只知道跺脚。我看不下去,只好求了那人过来救命。那人没接过生,只看过医生接生。那天她当医生,我当护士。我慌,她比我更慌,手抖得碘酒洒了一被子,剪子怎么也拿不稳。两个人昏头昏脑的,都不知道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
  
  五一听着胡蝶讲她的故事,怔怔的,仿佛听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故事,虽然惊心动魄,却与她并无多大关联。在乡下时,五一见过女人生产时的阵痛,却没有真正见过女人生孩子。虽然没见过人生孩子,却是见过牲畜下崽的。她亲眼看见兽医给一头母牛接生。兽医把涂满了肥皂的手,伸进母牛的大肚皮里。母牛的肚子一抽一抽的,兽医的手在母牛的肚子里被夹得一鼓一瘪,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冷汗。她不知道牛疼不疼,她只知道兽医的脸疼得蜡黄,眉眼口鼻抽成一团乱麻绳。
  
  这个胡蝶是不是跟那个兽医一样,也把手伸进妈妈的肚皮,叫妈妈的肚皮给夹瘪了?
  
  五一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就仿佛老早就认识了——原来她从妈妈的肚皮里爬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第一个见过她的身体,还有她腿根上那颗胎痣的,就是这个女人。
  
  “你去那边水缸,给我舀一瓢水。”胡蝶拿出一个大玻璃杯子,支使着五一。
  
  五一把装满了水的杯子拿回来的时候,看见女人正从那个网兜里往外掏东西。女人的网兜里装的其实只有一个细长的纸包,包得很严。女人把一层一层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剥开来,终于露出了里边的那样东西——是一朵花。花很大,却还没全开,中间的花蕊紧紧地抱着团,仿佛在保守着一样惊天动地的机密。周边的花瓣已经开了,是白色的,边上裹着一圈桃红。那红和白之间,又洇着一层淡淡的粉红。那粉红水一样地把红和白搅和在一起,叫那白不再是孤单的白,那红,也不再是生硬的红。
  
  胡蝶把花放进水杯,饥渴了很久的花猝然沾了水,身子抖了一抖,就突然抖出了精神头。
  
  五一凑近了闻,只觉得那花有些香味,却又不是绿瓶子里那股花露水的香味。花露水的香味是生了许多颗牙齿的,爬过她鼻孔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在咬着她的肉。香是香,却是伶牙俐齿的香,叫人心惊胆战。而这朵花的香味,却像是一根极小极软的舌头,轻轻地舔过她的鼻孔,蠕爬到她的脑子她的五脏六腑,把她里里外外洗刷过了一遍,洗刷得她一身清净凉爽。
  
  “见过吗,这种花?”胡蝶问。
  
  五一摇了摇头。
  
  “它叫三色玫瑰,是很稀罕的花。如今在城里边,很难找到一枝像样的玫瑰了。”
  
  五一觉得那花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竟像是外婆上县城中药铺抓的一味药。她忍不住要伸手过去摸,却被胡蝶一把拦住了。
  
  “动不得,上面有刺。刚才你脑门上的那根刺,就是你撞到我的网兜上扎的。”
  
  五一吃了一惊:“为什么,有刺?”
  
  “越是好看的花越要长刺,它长了刺就是为了不叫人摘它。”
  
  “可是,你还是,把它摘下来了。”五一疑惑地望着胡蝶。
  
  “不是我,是有一个人,他走了很远的路,专门摘了来送给我的。”胡蝶喃喃地说。
  
  五一不知道女人嘴里的“他”是谁,五一只是看见,女人说到“他”这个字的时候,笑了一笑,却又不是先前的那种笑法。女人先前笑的时候,笑靥是从脸上生出,又在脸上铺展开来的。可是女人现在的这个笑,却是从心尖尖上生出来的,在肚子里走了很长的路,爬到脸上的时候,反是淡淡的,只在嘴角上漾出两汪若有若无的涟漪。
  
  “是他吗,给你送花的?”五一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张照片,问胡蝶。
  
  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稀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中山装的领子扣得很紧,一路扣到下颌。男人的脸和男人的衣领一样紧,似乎想笑,又似乎怕笑,嘴唇被这两种表情撕扯成一个奇怪的斜角。
  
  胡蝶怔了一怔,嘴角的涟漪渐渐平复了下去。女人的笑虽然退了潮,女人的脸上依旧还带着一丝潮水之后的湿气。
  
  “要是他,就好了。”
  
  “他是,你爸爸吗?”五一问。
  
  胡蝶摇了摇头:“很老,是不是?老得都可以做我爸了。可是,五一,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幸运,有一个爸爸在你身边,可以骑着脚踏车,送你去上学的。”
  
  “我爸爸的脚踏车,是带国庆的,不带我。”五一有点生气地说。
  
  “别着急,等你上学了,他就会带你的。”
  
  “你没有爸爸吗?”五一问。
  
  “当然有。我爸爸也带过我,去杭州,去上海——就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骑脚踏车去吗?”五一无限羡慕地问。五一最远只去过县城,是走着去的。
  
  “脚踏车哪骑得到啊,我们坐的是轮船。”
  
  “他现在,不带你了吗?”
  
  女人的脸上飞过一片薄薄的云彩,女人的眸子里,日头一下子暗了。
  
  “我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我爸爸了。”
  
  二十五年?五一不知道二十五年到底有多长。在她心里,那是穿坏一百双最厚实的布鞋也走不到的路程。
  
  “为什么?”
  
  “因为,我错过了一班船。”女人叹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不赶下一班船?”
  
  “五一,你太小了,你不懂,战乱的时候,错过了一班船,人跟人,兴许就永远见不着了。”
  
  五一的确不懂,什么叫“战乱”。五一见过最大的“战乱”,就是旺财伯的儿子和隔壁的六瓣,为了篱笆隔墙的事,打过一次架。六瓣那次被打得流了鼻血。
  
  屋里静了下来,空气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人脑瓜仁子一蹦一蹦地生疼。其实五一还有很多话要问胡蝶。五一想问:后来她爸爸给她写信了吗?有没有回来找过她?妈妈有一次到乡下看五一,也错过了一班车,可是妈妈就赶下一趟车来了。为什么这个女人错过一班船,就二十五年见不着她爸爸了呢?五一的话憋在肚子里,叽叽咕咕地找着出口,可是五一最终还是没问。
  
  两人正坐着发呆,地板上突然咚地落了一样东西——是窗外扔进来一颗石子。女人和五一同时吓了一跳。五一倏地站起来,跑到窗前,看见了一个男人骑着脚踏车的背影。男人穿了一件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的,扣子没扣严,下摆被风吹翻过来,一抖一抖的,像两只被猎人射伤的鹞子。五一抓起地上的石子,就要朝那人扔过去,却被胡蝶死死地抓住了。
  
  “算了,反正也没砸着玻璃。”胡蝶说。
  
  “他欺负你。”五一恨恨地说。
  
  胡蝶的眉毛轻轻一扬:“他敢?他只是,想和我说句话。”
  
  五一摊开手,才发现手心里的那块石子原来穿了一层衣服——是一层纸。胡蝶过来就要抢那张纸,五一啪的一下把手合拢了,蚌一样地夹住了女人的手指。女人的手在五一的手里挣扎了几回,五一终于败下阵来——不是因为力气,而是因为女人的指甲。女人的指甲陷进五一的掌心,像一排尖头的铁钉。五一被女人的没轻没重吓了一跳,咝地抽了一口气,松了手。
  
  女人把石子上的那层纸扒下来,拿到窗口去看,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了两行字。女人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把那张纸打磨得千疮百孔。日头从纸上漏进来,映得女人的两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女人的笑意像水,而女人的脸却像是河滩上密实的卵石,水流来流去,也没流穿卵石,就自行干涸了。
  
  “五一,你爸爸妈妈要回来吃午饭了,你该回家了。”胡蝶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方块,放进裤兜里,就牵着五一的手,走出了房间。
  
  “以后,再也不可以,玩那个皮套了。”
  
  胡蝶贴在五一的耳边,悄悄地说。女人的气息拂过五一的脖子,像一只毛烘烘的多脚虫子,软软的,痒痒的,惹得五一忍不住想笑。
  
  没下成雨的云
  
  吃午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团堆得很厚实的云,压得低低的,仿佛一抬头就能撞到,一伸手就会拧出一把水来。后来,云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来的却不是雨,而是一声叹息。
  
  “你说怎么办才好,这事?”妈妈说。
  
  爸爸没有吭气,只是埋头吃饭。爸爸吃饭的时候爱看报纸,可是爸爸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天的报纸看完了。爸爸的眼睛这会儿没了着落,只能死死地盯在碗里的饭粒上。后来,爸爸的目光从碗底攀援上来,爬过碗沿,看了五一一眼。爸爸的这一眼有点像做贼,躲躲闪闪,欲盖弥彰。五一一下子明白了,妈妈在说她。
  
  “这些年,一点都没负起教育她的责任。”爸爸说。
  
  “你真是书生,这个时候,说这些,有用吗?”妈妈脸上的云裂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还有许多声叹息,在排着队等待着从那里横空出世。
  
  “南屋的舌头,跟刀子似的,见谁扎谁,你能信吗?”
  
  “人家都亲眼看见那,那个东西……”妈妈的话拖了长长一个尾巴。妈妈看了国庆一眼,把半截话尾巴辛苦地咬断了。
  
  “要是再不管教,以后她什么东西都敢往外拿。”
  
  五一恍然大悟,爸爸话里的那个“舌头”是谁。有几句龌龊尖利的话,在五一的肚肠里打着滚,眼看着就要翻到五一的喉咙口,五一狠狠地咽了一口饭,才总算把它噎了回去。
  
  “今天下班,我去买把锁,以后抽屉都上锁就是了。”爸爸最后的几口饭扒得有些急,筷子敲砸着碗底,叮叮咣咣的,震得人耳朵嘤嗡作响。
  
  “两个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国庆从小就不乱翻抽屉。”妈妈说。
  
  国庆已经吃完了饭。国庆伸出两个尖尖的手指,斯斯文文地抹干净了嘴角的米粒和菜渣。
  
  “妈妈,乡下有桌子吗?她见过抽屉吗?”国庆斜了五一一眼。
  
  国庆的这一眼坏了事。
  
  五一知道国庆心里还藏了一麻袋的话,而国庆的目光,就是系在麻袋口子上的那根绳。绳子很松,五一一眼就看出来:麻袋里没掏出来的话,哪一句都比已经掏出来的那句厉害。国庆的眼神,叫五一感觉自己就是一碗新米饭里的那粒老鼠屎,一钵腌菜里的那头肥蛆。
  
  “放你狗屁!外婆家里的桌子,有一百个抽屉!”
  
  五一喊完了,才觉出了嗓子疼,唾沫里有股隐隐的咸腥味。五一觉得屋子颤了一颤,倏地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墙上的那个大挂钟,还在呱啦呱啦地锉着人的耳朵。五一看见妈妈的下颌塌了下去,半天没有收拢来;国庆脸上的表情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种样式,最后才慢慢定格在惊愕上。五一知道国庆想松开系在话口袋上的那根绳子,可是国庆太斯文了,国庆一着急,心就管不了嘴,任由着两片嘴唇簌簌地颤抖着,却扯不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气你姐姐?你不知道她有病?”
  
  妈妈连忙跑过去,给国庆揉胸口。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国庆像一团热水烫过的面,在妈妈的手下瘫软得没了章法。
  
  “是她,先欺负我的……”五一嗫嚅地说。五一身上有一处地方没长骨头,只需一根指头轻轻一捅,就能捅出一个洞来。那根指头,就是国庆的病。
  
  “国庆,你不能看不起你妹妹。你爸爸妈妈,都是乡下人。爸爸是十九岁才跟大伯到城里来的。”爸爸收拾起脏碗筷,叠成一摞,拿到了灶台上。
  
  国庆不说话,只是水汪汪地看着妈妈。国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因为国庆只要轻轻一眨眼,那两颗泪珠子就要滚落下来了。国庆没话说,或者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着妈妈的——国庆想让妈妈替她说话。
  
  可是这一回,妈妈没接她的目光。
  
  “要不是你有病,那年送到乡下去的,可能就是你了。”妈妈说。
  
  国庆的目光无着无落地在空中飘了一阵,撞到墙上,撞到天花板上,终于折断了。国庆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咚的一声,在地上溅起两团灰尘。
  
  “其实,我……我是骂南屋那个,多嘴的猪婆的。”五一觉得身上没长骨头的那个地方,洞眼越掏越大,大得她拿什么东西也填不上了。
  
  妈妈跑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皇天啊,这张嘴!”
  
  爸爸抓住五一的胳膊,把五一扯了过来。五一很瘦,瘦得跟豆芽似的,胳膊上的骨头硌得爸爸的手生疼。爸爸松了手,坐下来,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半晌,爸爸终于抬起头来。
  
  “五一,你知不知道,南屋的阿婆是居民革委会主任?”
  
  五一摇了摇头。五一不知道老太婆是居民革委会主任。其实,五一连居民革委会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五一摇一次头,就把两层无知都摇在一起了。
  
  “你现在是在城里,不比乡下,你这样满嘴放炮,是要给家里惹祸的,你懂不懂?”
  
  爸爸的目光很重,石板似的压在五一的嘴唇上。五一其实是想说话的,可是五一张不了嘴。她只好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五一,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不许用粗话骂人;你不能乱翻家里的抽屉;还有,你不许把大人在家里讲的话传到……”
  
  妈妈突然慢了下来。妈妈的嘴唇依旧还在动,可是五一看得出来妈妈的心已经不在嘴上了。妈妈的心,现在挪到了眼睛上。
  
  五一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出去,看见有个男人推着一辆脚踏车走进了院门。车支架上横绑了一个铁锹,后架上捆着一个大竹筐,筐口盖着一张蓝色塑料布。筐重,压得脚踏车的轮子咿咿呀呀地讨饶。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似乎还踩在少年人和成年人的那条模糊分界线上。剪得极短的头发支支棱棱地戳立着,顶得头上的草帽松松的随时要掉。胡子大约是刚刮过的,下颌幽幽地泛着一层青光。男人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扣子松散着,露出里头一条绷得紧紧的蓝背心。五一认得那辆脚踏车,也认得那身装扮——她在西屋的窗口见过他的背影。
  
  男人在胡蝶的门前停下,并不敲门,只把塑料布取下来,铺在地上,把筐里的东西倒在布上——原来是煤粉。风很轻,可是煤粉比风更轻,在风里扬起薄薄一层黑尘。那黑尘越飞越细,细成一根草尖尖,钻进男人的鼻孔里,男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喷嚏。
  
  屋里有个身影闪了一闪。咣当一声,绿竹窗帘落了下来,屋外的人再也看不见屋里。可是五一知道,屋里的人依旧可以看得见屋外。
  
  男人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拿过一个汲水的铁桶,从井里打了水,又取下车上的铁锹来和煤粉。三下两下,煤粉很快在男人手下成为一摊不软不硬的煤浆。
  
  日头升到中天了,无遮无挡的,晒在身上像一把刮猪毛的刀。知了叫到这会儿,已经叫哑了嗓门。男人热了,脱下衬衫,挂到树丫上。男人背上和胳膊上的肉,耸得高高的,像一垄刚被犁刀翻过的田,黑黝黝地泛着亮光——那是汗。
  
  吱扭一声,绿竹窗帘裂开了一条缝,有一只手从那条缝里伸出来,又缩了回去。窗台上多出了一杯凉茶。
  
  男人拿过杯子,仰脸一口喝光。男人喝水的时候,腮帮上和喉咙里都像藏着几只小老鼠,蒙头蒙脑地四下乱窜。
  
  屋里和屋外的人没有照面,也没有说话。可是屋里和屋外的人已经把一个院子惊动了。每一户的窗后,都贴满了锥子似的眼睛。
  
  男人的皮很厚实,经得起日头,也经得起锥子。男人蹲在地上,谁也不看,埋头捏煤饼。男人的眼光很精准,每一个煤饼捏出来,都是一模一样大小。摆在地上,横是行,竖是列,齐整得像是一盘还没开走的象棋。
  
  “听说是她原来班上的学生,死追着她不放。就是为了这个,她才离职的。”妈妈轻声对爸爸说。
  
  “一个女人,没了工作,怎么活得下去?”爸爸叹了一口气。
  
  “南屋的说她爸从香港给她寄钱。她先前那个男人,也给她留了好多值钱货,她卖一样,寻常人家就能活一年。”
  
  “你怎么能信那张嘴?要不是逼急了,谁能退了公职?”
  
  “要不是有底子,谁敢把一个饭碗,说丢就丢了?”
  
  爸爸还想反驳,可是爸爸找不出话来。等爸爸终于找出话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个话题了。
  
  “老寡妇看不惯小寡妇,就是这么回事。”
  
  “十几岁,他到底比她小十几岁啊。”妈妈愤愤不平地说。
  
  可是妈妈的恨是一块织得很稀疏的布,到处都是洞眼破绽,爸爸眼神好,爸爸一眼就看见了洞眼底下若隐若现的羡慕。
  
  “你是不是,也想找一个这样的?”爸爸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那么贱!”妈妈眉角一挑,嗓门陡然尖了起来,竟像是有几分心虚的样子。
  
  “不容易啊,人活着。”爸爸感叹道。
  
  妈妈扭身看了爸爸一眼,那一眼里带着钩子,啄得爸爸遍体鳞伤。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个样子的女人?”
  
  有个男孩名叫四平
  
  第二天早上五一起床,拿了个杯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孩也在刷牙。院里有条阴沟,一直通到院外,她蹲在这头,他蹲在那头,脸对脸,目光就撞上了。男孩的眼睛细得如同是刀子在面团上剌开的两条缝。剌缝的手大概不稳,缝不直,哆哆嗦嗦的有些斜扭。这样的眼睛,一遇到脸上有风吹草动,看上去就像是笑。
  
  再看,五一就看到了男孩的鞋子。那鞋子不像是鞋子,倒更像是几条粗带子胡乱地绑在一个塑料鞋底上,脚趾和脚跟一前一后地顶戳在鞋子外头——显然小了一码。五一觉得好笑,在乡下,男孩天冷的时候穿鞋子,天热了打赤脚,没人穿这种像半只鞋的鞋子。
  
  “我妈说你叫五一。”
  
  男孩把最后一口水咕噜咕噜地吐到了阴沟里,然后把杯子高高扬起来控水。五一发现男孩的杯子和她的一模一样,白搪瓷,蓝边,中间有个红五星,下面印着几个字。妈妈把那几个字念给她听过,是“人民民政”——那是爸爸的工作单位。男孩说话的声音很响,仿佛隔在五一和他中间的,不是一条阴沟,而是一座山。五一很奇怪,长着这么小眼睛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五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生人的第一句话总是最难的,就像出门迈的第一步路,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第一步迈出去了,后边的路就云清风顺。
  
  “我爸爸和你爸爸在一个机关工作。”男孩又说。
  
  “你,我,爸爸?”五一终于扯出了第一句话。
  
  其实,这不是五一真正想说的话。五一想说的是:“你是谁?”可是那天早上五一的话有主心骨,一出口就会自作主张地拐弯。
  
  “我爸爸下基层了,等我上学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男孩说。
  
  五一想问“基层”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没问——她不想让这个男孩觉得她什么都不懂。
  
  “几年级,你上?”
  
  “一年级,开学就上。”男孩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这回才真是笑了。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丑的牙了。每一颗牙齿都在你推我搡地抢占着牙床,牙太多,牙床不够,于是牙跟牙彼此别别扭扭地拥挤着,仿佛随时要摔倒。
  
  “我也是。”五一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舌尖上自说自话地溜了出来。五一本来是不想说话的——男孩的牙齿已经让她彻底倒了胃口。
  
  这时北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呼唤:“四平,你有多少副牙齿啊?刷到这会儿还没刷完?吃饭了。”
  
  “一会儿我来找你。”男孩丢下一句话,就噌噌地跑回了屋里。
  
  五一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四平。
  
  名字还不错,和外婆村里的孩子挺像的。五一想。
  
  早饭还是泡饭,一锅的剩菜剩饭煮成烂糊糊,五一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妈妈给她碗里夹了半块豆腐乳,她埋着头说了一句:“烂牙。”妈妈问谁烂牙了?她吃了一惊,笑笑,却不吱声。妈妈说,什么毛病,学会自言自语了。
  
  吃完饭,爸爸妈妈推着脚踏车出了门,国庆扭着身子坐在妈妈的后架上——今天妈妈请了半天假,带国庆去医院检查身体。
  
  五一趴到窗户上,朝院子里看去。这会儿院里只有南屋的那个胖老太在洗马桶。胖老太太似乎跟马桶有仇,使的劲很猛,篾刷子划拉划拉地刮出片片木屑,脊背上的肉地动山摇地晃着,好像随时要甩出去一块。五一直看得心惊肉跳。
  
  过了约一碗茶的工夫,一个和妈妈年岁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辆脚踏车从北屋走了出来。胖老太背上似乎长了一双眼睛,立刻停了手里的篾刷,回头喊了一声:“四平妈,上班去啊?”四平妈答应了一句,就要走,胖老太扔下洗了一半的马桶,跑过来抓住她说话。四平妈扭着身子想躲开胖老太的脏手,却没躲开。
  
  胖老太的嗓门突然低了下去,五一听不清楚,只见她时不时地扬起下巴指着西屋。四平妈听得多,说得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三五分钟,四平妈指了指腕上的表,胖老太才松了手。
  
  四平妈前脚刚迈过门槛,北屋的窗户上就出现了一张脸。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鼻子挤成了一头烂蒜——是四平。五一正想招手,烂蒜不见了——四平已经跑出屋来了。
  
  四平正推五一家的门,胖老太背上的眼睛眨了一眨,说:“你妈刚走,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小心我告诉你妈去。”
  
  “你告诉我妈,我就告诉和平叔叔,你在家管闲事。”四平跺着脚说。
  
  胖老太转过身来,扬起湿漉漉的篾刷子,说给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四平身子一闪——是躲水,就闪进了五一的家。
  
  “和平是谁?”五一问。
  
  “胖老太婆的儿子。参军了,海军。”四平说。
  
  四平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腿一弯,舒舒坦坦地搭在了椅子腿的横牚上,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已经在上面坐过了十回百回。
  
  “胖老太婆就这一个儿子,她最怕儿子。”四平告诉五一。
  
  四平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毛笔,一卷纸,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摊在五一的饭桌上。毛笔是五一见过的——舅舅的儿子阿辉,就用这样的毛笔描字帖。纸也是五一见过的,是上茅房用的草纸。只有那个铁盒子,是五一没见过的。打开来,里头隔开一个个小格子,装的是红黄蓝绿五花八门的颜色,有点像外婆裁衣服的粉饼,只是比粉饼略小一些。
  
  “你会画画吗?”四平问。
  
  五一摇了摇头。
  
  “乡下人,什么都不会。”四平说。
  
  这样的话,国庆也说过,只不过国庆是用眼睛说的。真奇怪,嘴里说出来的,竟没有眼睛说出来的扎心。
  
  “你妈才是乡下人!”
  
  骂完了,五一才想起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