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小说)
个人日记
陈海文
教了一辈子书,很有几个可以引为骄傲的学生,柳萍就是我教高中时的优秀学生之一。她以远超一本线的高分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后来在河南的太行山里当了五年村官,考上省直机关公务员,很快升为副处。我办了一种杂志,曾向柳萍约稿,今年的母亲节前夕,柳萍寄来一包她的稿子。她说她从初中就写日记,这是从里边挑出来五篇,不一定照登,老师好写小说,就作为小说材料也可以。我看了很感动,就命个总题目,以次登了出来。
一、爹走了
1995年4月20日 毛毛雨
今天是爹去世三周年的日子。我和娘拉着爹亲手打造的槐木架子车,装上小供桌和供品,早早地赶到坟前。
爹的坟墓隐在平展展的麦田里,坟前有一棵小槐树,从上到下开满了白花,远远望去,像一个身穿白衣的高挑挑的大姐姐低头站立。这小槐树是我和娘从家院里移过去的,我家里满院的槐树,都是爹亲手栽的。爹还是个好木匠,我家里的桌凳、车子、床,都是爹用槐木打造的。每年槐花开时,爹就高兴,捋很多的槐花。可就在槐花飘香的日子里,爹他走了。
我和娘穿上孝衣,一起跪在坟前小槐树前边,娘说了声:“她爹——今儿是你走的三周年,我跟妮儿来看你了。”接着就把一包一包的“钱”——娘和我用金箔纸叠的大大小小的“元宝”焚烧了。娘嘱咐说:“她爹,咱妮儿给你送钱来了!多给你送一些,在那边别再苦自己了……”娘又给爹说了许多的话——
“你别结记咱妮儿,她念初中了,她的学习好,还是学生里的干部,咱妮儿常看着你的相片想你哩……”娘还告诉爹:“我把村边咱家那一亩三分责任田全种成菜并搭建了塑料大棚,我卖菜就顾得住咱妮儿上学和家里零用了,她爹你别担心俺日子过不下去……”
我想的是爹“走”时候的情形。那年我八岁。爹斜躺在床上,背下垫一条破被子,脸色青黄,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窝很深,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娘把我扯到爹跟前,爹说:“萍儿,爹就要走了(那时我不明白“走”的意思),爹对不住你们了……”爹的两眼湿润了,爹似有许多牵肠挂肚的难以形容的痛苦,“妮儿啊,以后就剩下您娘儿俩了,日子就更难了,你娘的担子更重了。妮儿要听娘的话,多帮你娘,你更要好好学习,长大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还有,你现在还小,有些事儿,还不能知道,等你长大成人,就会知道许多事……妮儿啊,啥时候都要对你娘好!……”我哭着跪在爹床前:“爹您放心,我都记住您的话,我好好学习,好好孝敬娘,孝敬您。爹您要好好养病,您别‘走’呀!”就在第二天的夜里,爹真的走了,永远、永远离开了我们。
——想着想着,我由默默流泪到抽泣。娘见我哭,赶紧拉着我的手说:“妮儿别哭,快给你爹磕磕头。”
磕过头,娘扶起我,我止不住抽泣,娘用衣袖给我擦着泪,说着:“妮儿不哭,咱不哭!你不知道吗,你爹一见你哭他就难过。妮儿啊,你爹知道了你学习好,还有咱娘儿俩过得好好的,他就安心了。”
二、冬日里
1995年11月22日 零星小雪
前天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娘只顾忙大棚里的菜和出去卖菜,就顾不上西地的棉花,眼看裂着嘴的棉桃儿埋在了雪里。昨天晚上,娘说明天不去卖菜了,把地里的棉花摘了。我说我请一晌假,跟娘去摘棉花。娘坚决不同意,说:“可不能耽误你!这点活算啥哩,不够娘做。”
夜里4点半,娘悄悄地起床到外间洗脸。我醒了,也赶着穿好衣服,我说才4点多,我跟娘一块下地, 6点钟再去学校。娘就吵我,要我赶紧睡去。“好妮儿啊,听话!”娘还嘱咐说:“放学回来你自己做饭,吃剩下的留锅里,我回来吃。”
娘匆匆地离开,我跟到院里,一股冷风向我灌来,几乎喘不出气。地面上早有一层白雪,留下娘的一串脚印。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我的泪不住地掉了下来。
8点多放学回家,我巴望着娘下晌回来,却看见那把大锁还锁着院门。我赶忙做好早饭,吃剩下来的饭菜给娘温在锅里盖严实,就上学走了。我想娘不大会儿就要回来,还能吃到热饭。
中午放学,天又飘起零星雪花,我一路奔跑到家,娘竟还没回来!我便拉着架子车去接娘。走出村口,尽是白得耀眼的雪地。白茫茫的天底下,远处有一个低矮的人影,背上压着一个大包袱,像一个大蜗牛,一步步地,一步步地向前挪动……那是娘吗?近了,近了,正是我的娘!娘把大花包放在车上,深深地出了口气,拍拍头巾上的雪花。我拉住娘那裂着血口子的冰凉的手,说:“娘,你咋才回来呀!”娘缓缓地说:“天要下大雪了,那点棉花还不摘完吗?”
我赶忙把锅里早起的饭温热,盛一碗捧给娘,娘微笑着说:“妮儿还等着上学,你先吃罢。”我说:“娘——这还是你的早饭哪!”娘两眼露出喜悦又幸福的光,娘她太知足了!娘大口地喝起热饭。娘太饥饿了,天又这么冷,从夜里4点多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啊!
三、愁中筹
2000年9月8日 晴
回想起七月大考以来的许多事情,真的如一场场的悲喜剧。
高考来临,娘进城卖菜来的特别早,每天给我送来两个煮鸡蛋和一根麻花,娘说很灵验,吃了准考百分。我不让娘送这些东西了,娘说这是打从我上小学就兴起来的规矩,改不得。再后来竟给我送来一盒咖啡,娘听有学问的人说的,这东西泡茶喝能提神儿。
考完回家,娘就一遍一遍地问,妮儿都答对题儿没?能考一百分不能?我撒娇地说:“俺都考好几百分呢!老说一百分一百分。”娘喜得脸上放光:“是吗?考官肯给那么多?”我说:“娘就把心放肚里吧,保证给你考上个大学!”
果然,考了长垣县文科“状元”。娘一听说,抱住我热泪直流!说:“我这就去你爹坟上烧份儿纸,给他说说这个信儿!”一时我的名字被拉成了横幅挂到县城大街上,市报上、县电视上都作了特别报道。娘说她一辈子都没有今天这样风光!左邻右舍都是夸:“这老嫂真中,卖菜供出个大学生‘状元’!”“就等享福吧。”“人家妮儿咋长哩,那么心灵!”
通知书下来了,录取第一志愿武汉大学中文系。
对我来说,只高考后估分、报志愿以及分数刚下来那阵儿兴奋了一时,成竹在胸,眼前一条大学之路宽广明朗,甚至想到大学毕了业好好报答辛苦的亲娘!但就在接住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我的忧愁就来了:这武汉大学,我能上得起吗?那时,已开始全国重点大学“并轨”收费,学费、书费,还有生活费,一年没有四千、五千元是不行的。娘往哪里弄那么多钱?而这没法闯过的难关就逼在眼前!可我娘啊,仍沉浸在欢喜和兴奋之中,真的像天真的孩子似的。我没勇气向娘点破这个现实。唉,听天由命吧,这个大学八成上不成!就空光荣一场。我恨我自个儿命苦,恨老天爷会捉弄人。我独自发愁,我偷偷落泪。看书也看不进,就睡觉。娘说,累几个月了,多睡会儿,好好歇歇。后来看出了我的烦闷,又给我说:“出去找同学玩玩吧,别老呆在家里。”
八月酷暑,娘开始奔走,有时很早就走了,天黑才回来。我断定娘是去借钱,想我娘半辈子刚强,也不得不为我低声下气求人借钱。我不敢问,也不敢正视娘的脸。娘用血汗甚至生命铺就了我读书考大学的路,如今再叫娘如此作难,况且四年大学费用,这个难娘能作到头吗?终于在一天晚上,娘疲惫地回来,我强作平静地说:“娘,你就别跑着借钱了!咱商量商量……”娘立即回答:“啥?借钱?又心疼娘啦不是!娘是去要债,把餐馆菜贩欠咱那账都要回来。还有,我订下两家包送合同,人家先付款,包下来到年下的菜,我每天一面卖菜带着给人家零送。两家就一千二百多块哩!”娘说,“妮儿别结记,保险不耽搁你九月六号去大学报到。”后来,有邻居亲戚一百元、八十元的送来,说是资助,娘都记到账本上,以后要还。我这心里安定了许多。
八月二十九这天上午,娘卖菜回来,领着两个中年妇女进来,娘扛出我家存放的六十斤上好的棉花,两个妇女褒贬了半天,最后以每斤十四元的低价买走了。娘看到了我,竟满脸歉意地说:“这些棉花娘本来留作打发你结婚出门用的,先卖了吧,反正咱自己种的东西,不愁用。”
九月二日中午,一位要好的邻村同学请我到她家吃饭。下午回到家里,娘不在家,架子车也不在家,到屋里一看,家里的八百多斤麦子全没有了!我明白了,赶忙跑出院门,希望能看到没有走远的娘。迎面走来本家的大叔,他说:“瞅你娘吗?她走多会儿了。我替她灌的布袋,我叫俺家二妮儿帮她拉去了。五、六里地,这会儿就快到收购站了。”大叔点枝烟说:“上大学的事都预备好了吧?”
娘啊!我这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落黑,娘还没回来,却下了一阵雨,下的很紧,娘有地方避雨吗?
晚上8点多娘才来到家,淋得透湿,却高兴地说麦子卖了个头等价钱。当娘掏出用油纸包了几层的一叠钱来,我深有一种负罪感,“娘——”我跪在了娘的面前!娘慌了神儿,蹲下来抚着我的脸儿说:“咋了妮儿?你咋着了?”
“娘,把家里拼个净光,你吃啥呀?你还咋生活啦!我对不起娘,这大学,我不上了!”娘把我拽起来,一面说:“咦!我当咋着咧。妮儿,起来!咱不说那傻话。你别担心娘,娘长着会做活的一双手,能打能跳哩,现如今改革开放,到哪儿都有饭吃!这不,娘给你凑齐了四千块,一个子儿不少!这大学,咱上定了。”
“娘啊,还有四年哩!这重点大学,咱真的上不起。要莫,我就去要求改上不收钱或少收钱的职业学校或师专……”
不待我说完,娘斩钉截铁地说:“尽说些傻话!当‘状元’上大学,这是妮儿多少个黑天白夜拼出来的正果啊,是咱祖宗八代积的阴德!是万万不能放掉的前程。就说这四年也不要紧,娘多出些力气,妮儿省着点儿,四年说过就过去了!只要勤劳,有志气有心劲儿,永远没有过不去的关!……我想好了,咱那块菜地上还能再搭建一个大棚,明年开始我就把咱的责任田全种成棉花,只要肯下工夫,棉花比粮食多卖钱。”
离家上学的头天晚上,娘给我洗了头,我也给娘洗了头,又洗了脚,娘说:“妮儿啊,娘这大半辈子就数这两个月在人前站得光彩!娘这身上也特别感到有力气……”眼看着娘头上又添更多的白发,手抚娘那僵硬的变了形的脚,我说不出话,眼泪落到水盆里。
开学报到后,我对同室的同学说:“我比你们的行李都重,我是背着八百斤麦子、六十斤棉花、三千斤蔬菜来的!”
武汉大学真大呀!好像总也走不出校园。今天是上学报到的第三天,早饭后,同学们都去游东湖、逛龟山、上大街了,我独坐珞珈山一高处,面向东湖,想娘……这时候,娘一定拉着架子车在往城里送菜的路上,为还我的学费债,娘要每天按时送菜,不管刮风下雪一直送到大年初一。到校三天,娘打三次电话,今天一大早就急急慌慌打来电话,娘哽声问我夜里从双人床上掉下来是不是?她分明都听到响声了!她整个下半夜都没合眼……我的娘啊,这是哪有的事啊!我这一离家,真把娘的整个心魂带走了。每打一次电话,娘都须跑二里多路,翻过大堤,到乡邮政所。娘的电话,不知道还要打多少次呢。
四、上大学
2003年9月9日 多云
又一个新学年开学,已走完大学四分之三的路程。今天正逢一室友生日,她们兑钱闹腾着在寝室喝酒唱歌庆生日,我躲在冷清的教室里写日记。
当初报志愿,不敢报北京上海的名牌学校,考虑那些地方消费高,报个内地大城市的名牌吧,谁知武汉的消费也并不低,每个女生每天的生活费至少五到六元,我尽量使自己的生活费保持两元钱。只要有免费的菜汤,就只买馒头不打饭菜。当有人把满碗的饭或整个馒头扔进泔缸的时候,特别感到可惜,真想向前阻止。常见饭桌上抛有方便面的调料,我就悄悄地捡起来装进衣袋,以便寒冷了搅拌在开水里取暖,或者就着馒头当作菜汤。当饭厅少有吃饭的同学时,我把别人剩到桌子上的一个或半个馒头拣到自己的盘子里。
想起娘说的,长着会做活的一双手,就到处有饭吃。我就走出校门,求做家教,求饭店老板让洗碗碟。终于被校园附近的一家餐馆留作洗碗工。有多少次,我为来就餐的同系的同学刷碗筷。当他们认出我时,我不回避他们那有些惊奇的眼睛。我认定这是一种光荣的劳动,我知道,在国外,许多资本家的女儿还要打工呢。中国人的理念,这方面还有些落后而已。我也终于谋得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我把这一切电话告诉了娘,娘说就应该有这样的心劲儿,可是千万不能太劳累,不要耽误了学习。
武汉大学整个是一处大园林,园中有山、园外有水,樱花等花树林木处处皆是,还有无数的两侧种满青草与鲜花的小径。这里更是科学和文化的天堂,到处都是花木掩映的教室、图书馆、阅览室、电脑室、实验室、语音室……
我必须适应大学的环境,改变自己,实现人生的一个跨越。
大城市来的学生都有厉害的一手——会侃,一个个像博古通今的学者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农村来的同学相对就显得憨怯。我渐渐的融入他们,学他们之长。我也看出他们中不乏夸夸其谈者,我要“侃”得比他们好,我有知识底蕴,我努力一语中的,一言一语都要有知识性,不时加进点幽默。我甚至能在众多陌生眼睛的注视下从容地演讲、辩论,在第二学年竞选班干部时,竟被选为班长。
大学里有许多学术的、娱乐的各种活动,音乐会、辩论会、诗文朗诵会、美术展等等,有各种文学社、美术社、歌咏团队、“青春之舞”团队等等,我参加了“珞珈山文学社”和“青春调色板美术社”。大三的冬日,我创作了话剧《娘》,在武大《东湖文艺》发表,随即被武汉市的一家文学杂志转载。武大文学院共青团委和两家“戏剧社”确定将《娘》搬上舞台成为2003年元旦晚会上的重头戏。我产生了饰演主角的冲动,经过对几个竞演者的试选,我如愿成为A角。在创作剧本和试演过程中,我娘那勤劳、质朴、坚强、善良的光辉形象,始终引领着我的创作灵感,使我完成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娘”的典型。
更想不到的是,《娘》的成功演出竟招来三封热情的自称为粉丝的男同学的信。其中有一位武大音乐学院的同学,努力把《娘》改为歌剧,但他没成功。请我看了他的改编剧本,我说,你把“娘”的质朴给改掉了,成为了一个说大话的“洋派”的娘。一来二去,这位就成为我今日的男朋友。
我把演出的剧照给娘寄去,并在电话中跟娘谈关于写“娘”和演“娘”的事,我说其中有不少都是娘您说的话和您的真事儿。娘高兴地说:“妮儿呃,娘有啥好写的!还不叫人家笑话。”我说:“那些大学生和教授都起劲鼓掌呢——娘您是伟大的娘!”
我在初中、高中就喜爱美术。“青春调色板美术社”人才济济,颇多高手,我虚心求教,长进不小,画了一副水彩《菜花黄了》,竟售出五百元!每当寒暑假,好几家中小学生美术培训班争相邀聘我作辅导老师。还有家教,两家老主户生怕假期去不了他们家。
每个寒暑假,我都要先回家陪娘一周。娘把半年来攒的钱换成了崭新的票子递给我。我的娘啊!我真的不再需要您的辛苦钱了,我的奖学金加上打工挣的钱足足能够自给。娘说必须接住,“这是当该的!接了娘的这俩钱,娘心里就比啥都痛快,不然就是不稀罕,娘这颗心就凉透了。”——我还能再说什么!
陪娘的一周里,我跟娘寸步不离,陪她采大棚里的菜,整棉苗。我提出要帮娘拉车卖菜,开始娘不同意,说哪能叫你干那活,脸面上不好看。我说有什么不好看的,跟着娘,走哪里都是体面的光荣的。娘一拍腿说:“中!叫他们看看大学生女状元是啥个样子。娘这个菜车也就灵气啦!”俺娘儿俩这菜车真的很招人,看得出来,那是一些好奇的羡慕的眼睛。娘的脸上泛着光彩,不时向她熟识的主顾介绍:这是俺在武汉上大学的闺女!娘兴奋得有些慌张,两次报错菜价,一次算错帐。
娘说:“这一周过得可真快,这叫啥?——对!黄金周,这是娘的黄金周!”
五、您是亲娘
2004年2月6日 雪转晴
今天是2014年的正月初七。明天就要离开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娘的小院,这心里难以说出的难过。理一理近周来凌乱的思绪,补写这半月来空缺的日记,记下一件件震撼心魄的事,记下一个伟大母亲的博大爱心和高尚的灵魂。
我大学毕业后在林州的大山里当了五年村官,接着考了省直公务员,安排在省台办。同时也有了一个幸福安定的家。我首先就接娘到郑州,意欲实现我多年的愿望,叫娘安享晚年。可娘住不到半年,非要回去老家,她离不开她的大菜棚和棉花地!便又回家,我只能“常回家看看”了。我的苦命的娘啊却患了癌症!给她说是胃炎,吃几剂药好好养养就好了,明白的老娘从感觉知道,或是从我哭肿的眼睛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在郑州住了两个半月的院,娘说:“我得这是,治不好的病,不用花那冤枉钱,受那罪了,叫我回家吧。”半月前,娘非要出院回家,想老家老院,想左邻右舍,“死也死到,老院老屋里,我可不愿意,在郑州烧成灰,再回去见您爹!”只好又回到老家来。我们省台办宋主任让把工作给王秘书交待一下,准我半月的假,连上春节假期可以正月初八再上班。三天后宋主任到豫北出差,她又来看了我娘。在郑州大学教书的我的老公也请了假一块回来。
娘嘱咐要好好过过这个新年,她说能不能照她小时候那样,院里竖个高高的“天灯”,挂上插着红烛的老式灯笼,还要有老式门神、大红对联、“出门见喜”、“满园春光”等——娘找出爹做的四面镶着浅红玻璃的老式灯笼。我和老公照娘的安排全做到了。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娘知道我婆婆一人在郑州家里,身体又不好,便非要我老公回郑州陪他母亲。娘说:“这里,有妮儿一个人,就中了,你去,陪你娘过年吧。”
大年三十的晚上,天上飘着雪花,没风,竟不怎么冷。娘穿上新买的皮衣皮裤,外罩大红衫,包着大红毛围巾,要我扶她坐在老堂屋的门槛边上。灯影中,透明的小院飞舞着雪花儿,大小屋门的大红对联大红的门神映着娘的大红衫,一片祥和之气。娘抬头望着院中那高高的天灯——高高的杆子顶上缠着象征春天的青青松柏枝,红灯笼就拉上这天灯顶端。皑皑天地间,红灯笼迎春接福。娘眯着眼睛,安详地望着天灯望着漫天瑞雪,许久许久……娘她想起什么?想起小时候新年的欢乐?回想一辈子的风霜雨雪?抑或是为我们迎春祝福?
我劝娘坐到屋里边,免得受凉,娘点头依从了。我将娘搀到桌前坐下,放下棉门帘,关了屋门,拨旺了炭火。
娘说:“明天就,又一年,妮儿就,三十岁了,娘也到,六十岁头上。这些天,我一直想:娘这辈子啊,值!到啥时候,妮儿都不要,太难过了。今儿个,娘要,给你说,一个大事,背了俺妮儿,三十年的大事。这是我跟您爹,早就定好的:妮儿小时候,不能说,怕的是,经受不了。成人了,明事了,一定要说,不能,背着孩子一辈子……”
我已经知道娘要说的是什么了,抽泣着说:“娘——别说了!我知道娘的心意,咱不说吧,我的亲娘啊……”
“好妮儿啊,别怪罪娘,背你几十年:娘我不是,你的生身亲娘!……”我哭着跪倒娘的面前,磕了一个响头:“娘——您老人家就是我的亲娘!三十年娘多少次再生了我,我的生命和身上的一切都是娘的血和汗的凝聚。我知道了,娘别说了!”
挡不住娘继续说下去:“我和你爹,那时,都三十岁了,还没生,一男半女。1984年开春,您爹到濮阳、滑县、长垣,搭界那片儿,做木工零活儿。听一家顾主说,他的,一个亲戚,家里,几代单传,一心要个男孩,头胎,偏是个女孩,又偷生二胎,还是女孩!计划生育,搞得正紧,要是,查出二胎,除了受罚,还得结扎。就想,把这二胎女孩儿,送人,以后再争取,生男孩儿。问您爹,要不要。您爹喜欢透了。第二天夜里,人家,就把那女孩儿,抱给您爹!您爹,掏净身上的,大钱小钱,送给人家,补养产妇,人家,一分也不要,说那样,就是卖孩子!人家很小心,不敢,透出村庄,和名姓,只说,离那儿,好几十里的地方。还带了,一个小包袱,里边,有两身小衣裳,有张纸,写着,孩子的出生月日,起了名字,叫‘萍萍’。——妮啊,这孩子,就是你!”娘执住我的手说:“妮儿啊,咱赶快,找你的那位,可怜的亲娘。这么多年,不知道,咋想你哩。”
我一直哭泣着,再次跪到娘的面前给娘磕头。娘颤着双手要扶起我,娘也哭了。
“娘啊,儿的亲娘!您不肯背儿一辈子,儿却有事背着您啊!儿的那位娘三年前就找我了。怕娘您不愿意——儿认识不到娘的博大爱心和崇高的心灵境界啊。”
那是我当村官的最后一年,在省里参加一个先进工作者会议,有一位濮阳市的叫陈元萍的公司女经理,跟我长得那么相似,女经理快人快语,说:“会上人都说咱俩是孪生姐妹呢!真是缘分哪!一个柳萍,一个元萍。那么你乳名是否叫‘萍萍’?”我说:“您怎么知道?”她说是根据我的名字推测的。又跟我论了长幼,问了我的出生年月。——她长我两岁。哪里知道这位就真的是我的姐姐!姐姐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我的一切。又让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老公向我透露了这一现实。怎么会是这样?我不相信。但又不禁回想起上六年级时的一回事。我和本村的一位女生发生矛盾,争吵得很激烈,她忽然暴出一句:“你是哪里的野丫头?捡来的要来的!就不是俺柳庄人,也配姓柳?”我以为是咒骂我,便还了她同样的话。——回想起这件事,又听了老公转告的与娘您讲的一样的故事,我便有些相信了。想回家问问娘,但怕娘不愿接受,怕娘难过,便不敢问娘。姐姐说濮阳我们的娘很想见我,还想过来见见娘,急着想认亲。我到底没有答应。没有娘的话,娘不点头,我不敢、不能认这个亲。后来娘又生病……
不待我说完,娘流着热泪说:“好,这比啥都好!立马,打电话,叫你娘,他们过来,咱一块儿,过个团圆年。”娘喘了口气,又说:“娘跟您爹,这就,如愿了。妮儿小时候,一过新年,娘跟您爹,就不好受——妮儿的,亲爹亲娘,一定,正想孩子:小孩儿,长多高了?这东西南北,孩儿她,在哪一方?……”我打断娘的话说:“娘放心,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们明天一早就过来,娘您歇歇吧,这半天说话够累了。”
娘顺从地微闭着眼睛休息。我劝娘脱了衣服睡下吧,娘说大年三十,她不想早睡,要跟我守岁,说说话儿。后来接受我的意见,和衣躺到床上,盖上被子。我坐娘的床头上,守着娘说话儿。床头桌上插两只红蜡烛,跳动着红黄的光焰。
娘入睡了。邻家的鞭炮声响成一片,新年的钟声响了。
娘又微睁眼睛,轻声唤我,说:“妮儿啊,你看看,咱那,天灯,直往,天上升……妮儿啊,你看看,天灯……”
我忽然感到娘的情况有些不好,后悔不该叫老公离开。便立刻给他叫电话:马上赶过来。老公说他开越野车,两个小时一定赶到长垣。
我从外间打电话回到床前,娘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仔细一看,我的娘她没了气息!没有了脉膊!娘走了!
我哭唤着娘,我给娘作人工呼吸。娘那么安详的样子,我不忍用力捺娘的胸脯……
我的娘她是有预感的。我的娘一辈子办事周到,处处为我着想,娘怕我为她换衣服作难,她先穿戴好了,我劝她脱衣睡觉她不脱——娘连这最后一件事也替女儿打算得这么到位啊!娘临终念叨天灯,叫我看看天灯……我开门望望院里的天灯。天空依然大雪茫茫,白雪中那灯笼烛光荧荧……哦!娘的灵魂定然沿着迎春接福的天灯升腾,瑞雪和灯笼照亮了天堂的路……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仿佛人间只剩我一个人……
我把电话打给濮阳的姐姐,她一听就哭了,她说她也是我娘的女儿,她们明天一早就到。她和妈妈一块过来,来吊唁娘这位伟大的母亲——爸爸在非洲开农场没回来,将要电话告诉他,让他在异国向天堂上的我娘鞠躬敬礼。
我坐娘的床头,望着安详的娘,直到天亮。
不知什么时候,已雪住天晴,新年的太阳又圆又红升起来了。屋顶、地上铺盖了白雪,衬得对联、门神更加鲜红亮丽。我娘是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永远也看不到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这农家小院……
我和老公出村迎接濮阳的娘和姐姐。远远望去,天地一片银白。村西二百米的地方,看见娘的大菜棚,白雪盖着,像两座小雪山;极目西南而望,隐约可见爹坟前的小槐树,那里是娘的棉花地……
“茫茫天地,给我娘带孝;洁白瑞雪,是娘灵魂的映照。”我心里跳出这样的似诗非诗的句子。
2014.7.21日——8.1日 初稿
8.2日——8.10日 修改
于蒲东长城文苑
陈海文,河南长垣县人,中学特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散文学会理事,新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雨的记忆》(作家出版社)等散文集、文学评论集5部,多年来在《中国校园文学》、《河南日报副刊》、《散文选刊》等多家报刊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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