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冷雨葬名花——倾国名姬陈圆圆

人物

                                                                   幽幽轩梦影
       〈壹〉
    这是一个凄清寒冷的冬。近两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坐在房中,静听雨声点点滴滴敲打着青灰色的瓦片,那样萧瑟而凄迷。
    无端想起纳兰容若的两句词——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这词用来形容倾国名姬陈圆圆的一生,真是再契合不过了。
    1681年,康熙收复云南,昆明城破,平西王吴三桂身亡。
    数里外,滇池旁,玉龙庵内,一位名叫寂静的绝色女尼独自伫立于风雨中。她着一袭浅蓝色僧袍,平静而深情地凝望着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宫。西南方的号角声,炮火声,呐喊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际。她的嘴角浮起淡然而安静的微笑,双掌合十,缓缓走进不远处那座绿茵茵的莲花池中,一步一步,渐行渐深,直至沉入池底。雨滴如不绝的长线,点点落入池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似一泓温柔又凄清的海水,缓缓地将她娇柔的身躯拥在怀抱深处。
     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却决烈地选择了自己的永恒皈依。一生若浮萍般漂零,终归是,一缕香魂终逝水。
     若,临死的那一刻,所有的旧梦前尘都会如电光火石般在脑海回放,她会看到自己怎样的一生?

〈贰〉

    回想幼年,尽是星星点点,无法拼起的零碎记忆。
    出生于苦寒之家,幼年即被卖至陈家戏班,从此,邢沅这个名字再无人提起,从此,她是陈圆圆。
    自小的美丽聪慧,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绝不平凡的一生的缘起。
    从常州武进来到南京秦淮,她的人生从此揭开崭新的一页。
    十里秦准素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年少的圆圆出落得美丽绝伦,更兼才艺双绝,很快在画楼勾栏林立的秦淮崭露头角,艳冠群芳。
    那些随水逝去的时光太渺远,隔着迷离氤氲绿阴阴的烟雨秦淮,我无法想象这位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轨迹。正如我无法想象她,斜倚在画楼的轩窗边梳理如云般漆黑柔亮的秀发,绾成一个低矮的倭堕髻的模样与神情是怎样的娇媚而动人。
    我只能透过沧桑的斑斓星河,从残存的历史遗迹里,遥想她最初情动的模样。

〈叁〉
    想来爱情的最初,纵是千般不一情状,却都如烟花绽放一般,光芒而璀璨。
    正如这一日,一位穿一袭月白色长衫的少年公子翩翩走进圆圆的小院中,令她的芳心乍泄一般。
    不过是才子佳人的遇见。却在这看似寻常的遇见里,交付了彼此最初最纯的爱情。
    他是冒襄,才情翩翩的明末四公子之一。他的才名,她早已听闻,却不曾想过是这样一位星眸朗目,俊逸非凡的男子。他的目光灼灼其华,仿佛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她心底的烟花。又如一缕春风,吹绿她寂寂心中那颗稚芽,吹动了千树万树明媚的花开。
    她才艺双绝,早已名满秦准。他只是一次偶然的慕名寻访,却不意会遇见人间绝色。
    这一日,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椒茧裙子,一动一摆间,无尽的纤柔婉转,如暮霭四合中孤单的黄莺,惹人怜爱。他的眼光牢牢为她牵引,再无法移动分毫。她换上红色戏衣,为他唱弋腔《红梅》,樱唇启合间,字润腔圆,若初云出岫,如珠落玉盘,缠绵悱恻,令人心弛神荡。
    这一夜,他没有离开。芙蓉帐暖度春宵,被翻红浪,深情缱绻。他沉溺于她的风流娇媚中,几度云雨,欲仙欲死。
    怕离别偏又离别。胭脂泪,相留醉。他终究要走。
    轻执纤纤手,无语凝咽。他与她订下约期,带着眷恋与不舍离开。
    第二年秋,他携母亲前来寻她,订下了嫁娶之约,并约定来年择吉日迎娶。
    她与他浓情依旧,抵足痴缠。彼时,她是如此接近幸福。它如展开甜蜜微笑的天使,低低地在她的头顶盘旋。
    怎奈,她只是一叶浮萍,去留全由不得自己。
    于是,梦越美,越易碎,这碎也越是陡然心惊,那梦醒后的惆怅也愈是深重了。
〈肆〉
    想来,冒襄是真爱过她的。
    在战火纷飞中,冒襄不顾生命安危,千里寻她而来。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正好。他来迟了十天。这十天铸成了永难弥合的遗憾。
    十天前,陈圆圆已被国舅田畹强买至京城。
    不情愿又如何?反抗又如何?她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命运抗争。
    她的绝世容颜曾带给她如烟花般绚烂华美的爱情,也让她卷进激流暗涌的权力争斗中。
    那一年,崇桢帝深宠的田妃病逝。田畹为免日后失宠,搜罗江南美色取悦皇帝。
    怎奈年少的皇帝勤于政务,日夜焦虑内忧外患,无心美色。田畹遂将圆圆留在自己府中,调教歌舞妓。
    闯王攻城的势头越来越凶猛,田畹的心也如被猫抓般,片刻难安。他急需寻找比皇帝更有力的庇护。
    这时,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带兵进城。
    田畹的心头突然变得亮堂,他敏锐的政治头脑告诉他,手握重兵的吴三桂正是他最好的保护伞。
    于是,一场惊世遇见在他刻意的安排下揭开序幕。

 
〈伍〉

    这一日,吴三桂本无心赴约。怎奈田畹再三邀请,盛情难却,也就勉强应约了。
    他不会想到此行邂逅了他生命中那位至美至爱红颜——陈圆圆。
    从此,他们的名字紧紧缠绕在一起,或荣或辱或笑或骂,再也无法分离。
    一翻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照例是歌舞助兴节目。随着一声声清绝的丝竹声奏起,一群美艳盛妆的舞姬且歌且舞袅袅而来。这其中,却有一佳人,着素色衣裳,只化了梨花淡妆,盈盈苒苒,体态袅娜,若凌波仙子踏浪而来。朱唇微启时,真如空谷莺啼,无尽的婉转纤柔。美目盼兮,情艳意娇。巧笑倩兮登时满堂春意融融,身心酥软,无比受用。天下竟有此等绝色!吴三桂不觉神移心荡,举起酒杯的手呆滞不动,停在半空。
    田畹眼看时机成熟,向吴三桂提出了保全其全家的要求。吴三桂满口应承,条件是将圆圆送于他作妾。
    于是,陈圆圆带着田畹置办的丰厚妆奁入了吴府,做了吴三桂最宠爱的妾。
    一位是少年将军,一位是倾城佳人,一日日欢歌艳舞,两情绸缪,浓情蜜爱自不用细说。


〈陆〉
    想来,陈圆圆也曾不止一次想过深爱着的冒襄。
    聪慧如她,不会不知,自她进入田府始,就与曾经的风花雪月隔着一条深不可测的天涧,再无法逾越。
    这天涧的彼岸是她芳华乍吐的青春年华,此岸是诡秘莫测的未知命运。
    她只有将离情别绪写入词中,和着泪静静咽下。
    她执笔在素笺写下这样两阙词——

        《荷叶怀》有所思:
    自笑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

       《转应曲》送人南还: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馀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断肠!断肠!又听催归声唤。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唯有将他深深藏在心底。并暗自祈愿,那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将她渐渐遗忘,幸福安康,月月年年!

    若,岁月就此平静度过,于陈圆圆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锦衣玉食,恩宠集于一身,一个女人的一生,还复何求?
    谁也看不到,命运正伸出一双邪恶的黑手,露齿展开了狰狞的奸笑!


〈柒〉
    短暂的欢爱后,吴三桂领重兵出城,奉旨抵御满清进关。
    圣旨到,谁可违?他将圆圆留在吴府,匆匆策马飞奔而去。
    深闺中的陈圆圆不会明白,她处在一个怎样的乱世。
    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势如破竹般,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座城,正直逼京城而来。
    皇宫深院内,崇桢帝不眠不休处理政务,采取种种措施,依然无法挽救积重难返的王朝。屹立数百年的大明王朝芨芨可危,即将崩溃。
    关外,多尔衮领着数十万草原雄兵虎视眈眈,正欲取明而代之。
    智谋深沉的吴三桂却深深明白,他正处在三方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只要他倒向任何一方,那一方就获得了巨大的胜算。
    老谋深算的他知道自己是张王牌,他要发挥他的最大价值弁求最大利益。他决定按兵不动,静静观望。
    而一场又一场的意外变故让他无法再冷静下去。
    这一年,李自成攻进京城,正式称帝,建立大顺朝。明朝江山轰然倒塌,崇祯帝被逼在煤山上吊自杀。吴家财产被抄,父亲吴襄及所有家人被农民军扣押,最让吴三桂怒发冲冠的是:李自成的大将竟占有他的爱妾陈圆圆。    稍有血性的男子都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吴三桂不再犹豫,于是他做出一件让全大明为之侧目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引清兵入山海关。    风云突变中,大清王朝成立。大明朝与大顺朝正式灭亡。
〈捌〉
    吴三桂入京后,多方打探陈圆圆的去向。他不会知道,她正处在怎样的境遇中。想起他深爱的美人生死不明,不知正要饱受怎样的折磨,他寝食难安,心如刀绞。
    他不会知道陈圆圆此次被掳,会遇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却在兵败后被斥为天下第一反贼的闯王李自成。并与之产生一段纠葛难断的爱情。
    陈圆圆被大将刘宗敏掳走后,经过一番细致的梳妆打扮,被一众随从送至皇宫,取悦新帝李自成。
    陈圆圆几经坎坷,饱受颠沛游离之苦,早已明白,自己只是一件美丽的物事,和那些没有生命的绝世珍宝没有两样。她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喜悲,只能任由命运将她玩弄于掌心。
    她无法反抗无力反抗,只有咽泪装欢,藏起忧伤,在人前露出一张明媚的笑颜。
    于是,在九重宫门内,她见到了威武雄壮的大顺皇帝李自成。
    他正威严地坐在龙椅之上,穿一件绣着飞龙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绸袍,腰系杏黄丝绦,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坚毅而沉着富含智慧的大眼睛。
    陈圆圆仪态万千地上前觐见,明艳动人,眉宇间一腔难掩的娇羞与风流。
    李自成不禁站起身来,圆圆这才发现他身形高大魁梧,肩膀极宽,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粗犷雄壮的男子气息。
    一抹嫣霞不觉飞向腮边,愈发衬得她得娇艳如花,风华绝世。
    李自成越看越喜,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豪气干云,直冲九天,满是志得意满的狂傲。
    在这爽朗的大笑中,他围着圆圆转了数圈,突然将圆圆一手揽住,拥在怀中,往内殿大步走去。
〈玖〉
    时年38岁的新帝数十年一直为起义军中的繁忙事务惮精竭虑,强行压抑着男女之情。如今,他进了北京,进了皇宫,在巨大的胜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变化,他爱恋陈圆圆倾国倾城的美色,喜欢她温柔而婉转的轻言低语,喜欢那些奇妙的脂粉香和薰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
    他沉溺于这片缠绵的温柔乡内,将政务抛之一旁。
    这位男子,为陈圆圆释放出了无尽的爱恋与宠溺。他喜欢紧紧揽着她在怀中,喜欢将她放在他宽阔的膝上,看着她朗声大笑,喜欢与她狂野而放纵的缠绵,一次次沉入无尽温柔的海中。
    陈圆圆在他纯真的双眸中看到了星火闪耀,她知道,这名男子是真心宠爱着她的。
    这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真汉子,真英雄,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洒脱不羁的放浪情怀。
    他是她的天,她无法不爱他。
    她端坐案前,为他轻抚琵琶,口中轻轻吟唱——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
            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他细细地端详着他,只觉她动静起坐,无一不美。她的美带着致命的温柔与娇媚,又如和煦的春风般,融融暖暖,教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坦安适。
    她轻笑地凝睇着他,以为至此可以结束一生漂泊,从此安稳快乐下去。
〈拾〉

    烽烟再起,清兵如猛虎般扑向起义的农民军。
    义军节节败退。皇宫内整夜灯火通明,李自成被严峻的形势弄得焦头烂额,再无意儿女私情。在吴三桂所部和清军的联合夹击下,农民军屡遭重创。情急无奈之下,李自成率部仓皇逃离北京,尽弃所掠辎重,一人一骑轻装离去。
    陈圆圆泪眼迷离来到宫门,甚至还来不及与李自成告别,就见他毅然决然跨上乌龙马绝尘而去,留给她的只是一个仓惶的背影。
    谁能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自此,山高水长,永生不得相见。永不相见的还有那些曾经为爱而生的欢喜与卑微。
    圆圆的心碎了,她茫然地随众人逃离,惊惶无助,游离失所。
    昔我往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风雨万里潼关路。
    一路上,只闻哀鸣四起,只见饿殍遍野,白骨累累。曾经壮美的锦绣河山生生被战火烧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圆圆的心颤栗着,低泣着。无意间听说这战乱因她而起,更让她深深痛恨起自己的绝世美貌起来。
    一日复一日,一程又一程,圆圆夹杂在无数流民中艰难地行走在逃离战祸的路上。
    吴三桂亲率亲兵入京,多方寻找着陈圆圆的下落。费尽百般周折后,终于在纷飞的战火中找到了她,与她在军营团圆。
    相逢的这一刻,圆圆紧紧地倚在吴三桂的怀中,悲喜交集。经此离散,她深刻地明白,这位被天下人痛恨并厉斥的天下第一汉奸是真正拿了真心待她的。
    无论他倒戈相向,引清兵入关的真实目的是如何,他毕竟是为她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不惜背负全天下的唾弃。从此后,无论是福是祸,她都将与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她凄迷地微笑着,无奈而坚定。


〈拾壹〉
    此后陈圆圆一直跟随吴三桂辗转征战。吴三桂平定云南后,她进入了吴三桂的平西王府,一度“宠冠后宫”。平西王妃逝世后,吴欲立陈圆圆为正妃,但她托故坚决不受。
    也许,她想要的只是一份真实妥贴的感情,如世间寻常夫妻一般,相依相伴,并肩看每一个日升日落。那些虚幻的声名于她有何用呢?她的倾国倾城,真真是倾了一个国家,也倾了无数城池。而这些,并非是她想要的。
    她如浮萍一般飘零一生,想要的也许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归宿,一个真心疼惜她的男子。
    吴三桂,这个旁人眼中反复无常的人,却拿了他全部的真心对她,为她反了天下人,不惜背负全天下的骂名,受尽无数的唾弃。他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的爱人。
    他生有反骨,在云南自立为王,杀人如麻,罪行累累。她不是没有劝告过他的,劝他安分守己,多行善事,可这个天性阴鸷,野心勃勃的一代枭雄如何能听得进她的规劝?
    一个妄图天下,一个生性淡泊,他们终于越行越远了。
    而她却无法弃她而去。他是她的唯一归宿,一生牵系。
    她只有远离红尘,虔心礼佛,用一颗如青莲般的心为他在佛前洗尽无穷罪孽。
    从此,紫陌红尘再也没有倾城倾国的陈圆圆。而滇池旁,玉龙庵内,青灯古佛旁多了一位名叫寂静神情安静从容的女尼。
    寂静。她要的不过是内心真正的寂静而已。看尽众生虚妄,重归内心的洁净与寂静。一盏青灯,几轴经卷,安然度过余生。

〈拾贰〉

       数十年后,那个凄清寒冷的冬,她终是以自己的方式,随他而去。生因他生,死亦因他死。无法交付与报答的更多,只有,只有自己的生命。从此,一生的恩怨嗔爱,都付于逝水而去。
    只是不知道,当她从容安静面带微笑地躺在池水中时,会不会想起那条绿意氤氲,充满脂粉香气的十里秦淮河?
    莲花池内,芳魂永逝,而一朵青莲正娉娉婷婷,迎着风雨傲然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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