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营盘 善恶两头
忘川·暗香
多年以前,当我看到《好兵帅克》里那支鼓吹着“荣誉感”的军队而捧腹大笑的时候,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陷入一种比当年被占领的捷克更加尴尬的境地。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往发生在别人身上要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来的有趣。
文学对军队腐败状况基本不涉足,加之媒体对此类话题向来回避,无形中给人造成一种“很见不得光”的印象,这让我们每个人都危机感大增。避而不谈,于是,对了解部队腐败真相的期待慢慢被自己的想象力所取代,在听到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新闻或者传言后,被动地构造出一个腐败如无底洞般的军队形象。原本被冠之以“鱼水情深”的关系,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想必是谁都不愿看到的。还好这时候,作家陶纯站出来,用坦诚、硬朗、血性的语调告诉我们:真相是这样的,它的确很糟,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如果有一部文学作品,能对现实进行有效的回应,对真实生活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那么读者去阅读它,思考它,就会获得某种微妙又极具启发性的力量。读陶纯的小说《一座营盘》时,我们能感受到这种以作品碰撞现实的努力,震惊之余,甚至为他如此程度的揭露而捏一把汗。对现实世界的强烈关照,让这部作品拥有了直入人心底的品质。
小说中几乎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都源自部队现实生活,众声喧哗的人物设定,千人千面,又都在同一个大环境中为自己的前程而钻营。看到他们,即使不穿军装的你我,也能隐约地找到自己的影子。陶纯说,这一座营盘,是所有营盘的缩影。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更甚于此,它是我们整个官场,整个社会的缩影。
无休止的欲望,几十年来,让A基地的这个生态系统蓬勃生长。在这个生态系统里,除了主动或者被动依附在同一利益链条上,似乎没有其他生存空间可言。《一座营盘》里,年轻的孟广俊认同甚至是信仰这个系统的强大,他在基地上通下达,如鱼得水,真实地像是我们身边某个让人爱恨交加的活跃分子。当一个人完美地融入环境时,他已经变得和环境一样合理了。很大程度上,孟广俊这个人物就是在人情社会中脱颖而出的典范。而无处不在的欲望,让“逾越规矩的边界”在这里成为一种日常性行为。从热水器到特供酒,从一碗臊子面到名人字画,总有些东西悄无痕迹地填充着人们的各种欲望,“总有一款适合你”,进而让它从半推半就的缝隙中渐渐蔓延,壮大,形成裹挟人的力量。
可是欲望有善恶之分么?如果有,那么应该站在谁的立场上来评判它?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很耐人寻味:布小朋在606仓库当主任的时候,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小李村坐落在仓库与基地往来的必经之路上,凭借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村民们开始搞一些“小动作”作为副业。他们以生活受影响为名堵车、堵路,拦截运输物资的车队,不时敲部队一笔。这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挖路者们甚至可以理由充分地罗列他们的委屈,然而此举造成的损失却不仅仅是重新修路那么简单。
有意思的是,活在A基地生态系统之外的村民们,一旦有机会,便决然地试图去攀附这个繁荣的利益链条,哪怕是这个链条的最外围、最底端。这时隐含在人物背后的欲望本质才显现出来,没有高尚也没有卑劣,每一个人辛苦追逐和痛骂的只是利益,已然将善恶的抉择抛之脑后。
小说里,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瑕,又似乎可以无限延伸的生态系统,将我们最强大国家机器绑架。而对于善恶的划分,对在利益链条繁复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军人们而言尤为困难。
善和恶,很多时候未必恰巧就站在河的两岸,但当对善加以戕灭之时,恶的本质才最大程度地彰显。这种相生相克的属性随着我们对欲望的控制而放大或缩减,并且永远都只能是此消彼长,而无法达到一个大家都欣然的均衡。利益面前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可言。孟广俊其人,精明、能干、灵活又重义气,所作所为也无非是通过讨好上级的方式来实现自己“晋升继而进京”的梦想。这个人物并不让人讨厌,但他依然是恶的代表,这种恶不在于他钻营多少,花活儿多少,而在于他不断地侵蚀本该属于善的领地。
善于顺势而为的孟广俊很有大显身手的舞台,他费尽周章寻遍基地周边,只为给领导请一个臊子面做得最地道的厨师;他另辟蹊径应付了上级严苛且“不近人情”的接待标准,独创了“四菜一汤”的新模式;他投其所好召开书画家联谊,最终让“有原则”的政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活动之后的“纪念品”……
每当邪恶前进一尺,善意就不得不相应后撤,因为有了孟广俊这样的“苦心经营”,上面的人“便捷”安全地满足了自我欲望。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渗透,强大的躯体从基石糟朽……
可怕的是,当这个恣意生长的庞大体系搭上一种服从的特质之后,我们发现,事情似乎更加不可控制了。
自古以来,服从命令都是军人的第一职责,这是世界上所有军队的伦理基础和战斗力保障。而这种军队特有的构建体系,可以让任何一个细节蛮横地成长起来,随后便如同战场上推进的装甲车一般,横冲直撞,摧毁一切障碍,抑或最终被障碍摧毁。
这是一种本应建立在官兵“双向忠诚”上的组织原则。官兵间如此,上下级军官之间也是如此。在一支军队组建后,军官以责任和尊重来赢得士兵的信任和忠诚,双方皆以人格之独立与尊严对话、制衡,逐渐到达内部的平衡状态。
但是这种双向的忠诚,往往缺乏有效保证,一旦这支军队赖以存在的信仰丧失,即使这种丧失首先从高层开始,那效忠长官也依然是下级士官与士兵们应恪守的职责。在这种单维的忠诚准则下,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程式化地服从、服务于上级。加之外部环境和平安逸,大家会慢慢默契地达成共识——体现军人荣耀的机会正在甚至只在于此。
《一座营盘》勾勒出这种腐蚀力量的可怕。随之而来的,便是部队灵魂与信仰的整体性沦陷,讨好和钻营变得和训练一样常态化了。于是,原本由互信与忠诚建立起来的均衡状态随即被推翻,转而由那个腐败的、反倒看上去更加稳定的生态系统所取代。
诞生在这种环境中的任何善与恶,都可能会被无限地扩散、放大。更可怕的是,一旦恶的生态建立,在它野蛮的生长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它覆灭的趋势,因为即使有善的萌芽播撒在其间,它也无力去反抗那强大的系统。
所以,受贿者从来都不比行贿者无辜,因为受贿者往往是那率先丧失自我的一方,在经历过内心的犹疑,却甘愿投身于恶的怀抱的那一刻,他不再与怜悯二字有任何关系了。而我们因此更加敬重那捍卫军人尊严与原则的英雄,崇尚他们强大到足以抵抗欲望吞噬的自制力。
辛德勒提醒不可一世的阿蒙,拥有自制力才是拥有真正的权力。阿蒙和众多纳粹军官一样嗜血成性,他们极端漠视犹太人的生命,又狂热地崇拜希特勒灌输的所谓“民族社会主义”。这种近乎变态的强权行为在辛德勒看来恰恰是丧失人格尊严的体现。权力可能将人变成疯子,但权力永远不会属于某个或者某群疯子,当一个人丧失自我丧失尊严的时候,他也就被权力吞噬、同时抛弃了。
孔子说“必慎其独”,杨震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曾经拥有并鼓励的非凡自制力,在战争年代表现为对生命的基本尊重,在和平年代,没有了生死存亡的惊心动魄,却别有了一番惊险刺激。如今善与恶电光火石一番搏斗,善的一方落荒而逃,已然是许多人料想中司空见惯的结局。从此,面对欲望的邪恶面,我们开始不自信,对人性,对科技,对未知,当然也包括军队……这似乎是一个需要英雄却无处寻觅的年代,而我们也慢慢对所谓英雄人物的出现兴趣索然,好像英雄已经只是那些贴在墙上的海报。
辛德勒在生意场和官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颇有几分像在A基地风生水起的孟广俊,但读过《一座营盘》之后我们会发现,跟他更为相像的那个人,其实是布小朋。
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于是在孔子他老人家身后两千多年,我们仍时常发出一样的感叹。可是,一旦黑暗滋生于角落,趁我们神经麻痹的空隙妄想卷土重来,这些英雄就会像夜空中的恒星一般,显现出他们无比耀眼的光芒。
谁能在人情社会的沧浪之水里摸爬滚打,独善其身呢?营盘之中,布小朋背负着身上的牺牲姐姐的“原罪”,在军旅道理上尽可能地救赎自己。他倔强地坚持着自己原则,尽自己所能维护应有的秩序,为保护优秀的士兵甚至肯低头地去求人帮助通融,却又因为不肯为自己“拐弯”而屡次陷入麻烦。
或许孔子对“善人”的要求标准比我们现在严格,但我们大可不必以“善人”二字来标榜布小朋,而只是将他作为一个值得将国家安全相托的人,我相信对一位军人来说,这样的评价已经足够了,而我们的期待也不过如此。正是因为有许多像布小朋和辛德勒这样的人在坚持,这永恒而灿烂的人性之光,才引领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击溃黑暗。
画鬼魅易,画犬马难。写好一个善于钻营的贪官对一个专业作家来说不难,但如何在我们见识过一千个现实中的“孟广俊”之后,塑造一个让我们认可的,有血有肉、正气凛然的“布小朋”,这会极大地考验作者的创作功力,陶纯在《一座营盘》里完成了这一挑战。
恶的环境的裹挟力量,还来自于众多的孟广俊们把经验和能量持续不断地去适应这个现实,并且他内心也适应了这个现实。在恶的环境判断恶,不为恶,反对恶是需要勇气的。勇气这种人性中最高的能量聚集,是由于布小朋、夏忧、康又汉们心理值与现实的强烈冲突。布小朋懂得退步和平衡,夏忧的心理值太过强大,他总是直抒胸臆、愤怒、忧思、呐喊,以致被认为“精神有问题”。而能够在现实中平衡,处理好现实种种矛盾和冲突,并能独善其身突围出来的布小朋,我们可如故称之为英雄。
要相信一些人,要重建一些信念,这是小说《一座营盘》自内而外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对人性保持最基本的信任,是自孟子以来国人立身之基石,信任不是洪水猛兽,有希望总是好事。何况就如我前面所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糟,且万幸已有转机。小说中至死都不肯喝一口茅台的老将军康又汉一语成谶,现在,反腐大潮已经拉开,我们也可以这样对那些“孟广俊”说:终于,有人来管你们了。
哈谢克说:“伟大的时代就得有伟大的人物出现。有一种谦卑的,默默无闻的英雄,他们既没有拿破仑的英名,也没有他那些丰功伟业。可是把这种人的品德分析一下,就连亚历山大大帝也将显得黯然无色。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伟大新时代的历史上有什么重要性。他很谦卑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惊动。”
这个英雄是帅克,是辛德勒,是布小朋,也可能是任何一个我们身边的人,甚至是我们自己。只是拼搏多年,依然看不见“丰功伟绩”在何处的我们,在逆流向上的小舟上,还要继续向前划。既然希望有了,就总不至于再退回到过去吧。
王蔚 原载于《经济观察报》

文章评论
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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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舟
这本书我看了,很震惊,无语啊。。。。。。
小溪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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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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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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