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疯子

八月的一个上午，胡四爷和赵发财在柳树下摆开棋盘。

“pia!”的一声，赵发财提起一匹“马”，重重的砸在了胡四爷“大帅”的肋条处，此乃卧槽马！

“这些王八羔子，就知道整天介的瞎折腾！老子当年在朝鲜战场上”

“四爷，别扯朝鲜战场了，快走棋吧，‘将着军’呐！”

赵发财知道，必须及时堵上胡四爷的嘴，要不他肯定又要激昂澎湃的开始讲有关他在朝鲜战场如何奋勇杀敌的故事。一旦讲起来，可就停不住，这盘棋就不了了之了。这是胡四爷的惯用伎俩，每每到棋局对自己不利，无力扳回时，就开始讲朝鲜战场了。

“这些王八羔子，就知道整天介的瞎折腾！开春刚栽的柳树，没半年，都给挖了，好端端的马路，都铲了。”

“四爷，没听见咱于县长在电视上说吗，要建设园林县城。”

“园林县城？得了，老百姓让他糟践得还不够吗？”

中心小学门前的这条马路，是去年刚修好的，马路很宽敞，两边种了一排整齐的垂柳，清风吹来，柳条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我就在柳树下，支个小摊，一台冰柜，一张小桌，两个马扎，夏天卖冷饮，冬天卖炸鸡翅，因为在学校门口，人流密集，生意还不错。没事的时候，我就看他们下棋。胡四爷年轻时当过兵，他自己曾无数次的讲，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国鬼子如何赤身肉搏，如何险象环生，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然而，据知情人士透露，胡四爷还没到鸭绿江边，战争就结束了，胡四爷就跟着队伍凯旋归来了。

刚开始，人们听起来还时不时的给胡四爷喝彩，倘要是不熟识胡四爷的人，听他的故事，定要对须发皆白的英雄胡四爷肃然起敬了。但久而久之，就如同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一样，讲的多了，听的腻歪了，厌烦了。
 

（二）

汽车站。

车流穿梭，人流穿梭。

胡四爷从东边的第一个垃圾桶开始翻检，主要的“猎物”是饮料瓶。他先从垃圾桶的开口处，扫描一眼，算是总观全局的意思， 如有可取之物，就躬身弯腰，瞅准了，探手进去，抓出来，一个“可口可乐”，或者“农夫山泉”，然后放地上，一脚，嘎嘣一声，踩瘪了，塞到蛇皮袋子里。整个动作连贯自如，一气呵成。

搜查完第一个垃圾桶，紧接着去第二，胡四爷刚到第二个垃圾桶前，一个女乞丐也同时到来，这个女乞丐，看上去也有七十岁了，她也一直在汽车站附近活动，是胡四爷的主要竞争对手。胡四爷迅速的瞄了一眼垃圾桶，眼睛冒出异样的光彩，两只“加多宝”红罐霍然入目，易拉罐对于胡四爷，就如同灰太狼看见肥羊、螳螂看见蝉一样，是上好的猎物。胡四爷伸开像猪八戒耙子似得大手，直取“加多宝”想把那两个“加多宝”都收入自己的囊中，可那个女乞丐也不甘示弱，颤巍巍的抖着油污斑驳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垃圾桶，将一只“加多宝”牢牢的握在手中，预示着这是吃到嘴里的肉，不容其他人染指。胡四爷想独吞的念头彻底的被击碎了，只好将另外一只“加多宝”嵌在手中，迅速放在脚底，用力一踩，瘪成一坨红泥，扔到了袋里。一单生意就这样完成，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悄然落幕。胡四爷每天都经历着这样的战争，乐此不疲。
 

（三）

推土机的屁股里吐着黑烟，不停的轰鸣。

尘土飞扬。

胡四爷和赵发财在柳树下下棋。

“瞧瞧这些败家子，去年刚铺好的柏油马路，都让这般孙子挖了。”

“四爷，你不知道啊，这是为了建设园林县城，马路两边都要砌花池，种花呢？”

“马路两边的柳树，不是很漂亮嘛，好端端的要挖柳树，扯淡！”

“将军”赵发财大喝一声，怕胡四爷听不见。

“赵发财，你作弊？你这个卒子是什么时候过河的，我怎么没看见啊!”胡四爷气急败坏的嚷。

“四爷，别耍赖，我的卒子可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不信，你问问疯子，他可在旁边看着呢！”说着，赵发财指着我，要我作证。

“疯子，你说，他是不是作弊了！”胡四爷质问我。

“四爷，我看到真真切切，赵发财真的没有作弊。”

“好嘛，你们俩串通好了，得！算我输了。”胡四爷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红梅”牌烟，看看仅剩两支了，这是他们的赌注，谁输了，就给对方两支烟。胡四爷心想，给赵发财一支得了，留一只自己抽。于是，他拿出一支烟来，迅速的叼在了自己唇上，点燃了，吐一口烟圈，然后把仅剩的一根烟连同烟盒，都扔给了赵发财。赵发财接过烟盒一捏，瘪的，哗啦两下撕开，揭开锡纸，发现只有一颗烟躺在雪白的锡纸上，抬头瞥见胡四爷惬意的吐着烟圈，露出满嘴焦黄的牙齿，顿时，火冒三丈。

“好你个胡四癞！你耍我呐！”

“耍你怎么啦！老子的一盒烟全都输给你了，抽一支不行啊！”

“不行！”

“不行！？你能咋滴！呵呵，我就抽了，呵呵！能咋滴！”

“龟孙子，以后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赵发财狠狠的丢下一句，扭头走了。我不知道这句话赵发财说过多少边，但我知道，从来就没当真过。

推土机依旧轰鸣，马路上的沥青一块块的被揭去，露出黄土。
 

（四）

毒辣辣的日头，喷着火苗。工地上，胡四爷额头的汗珠如同琵琶女的琴弦上拨落的大珠小珠，滚落一地。

胡四爷再也不用去拾荒度日了，因为有一份工作找到了他。省里的领导要提前来检查县城的园林绿化工作。所以，小学门口的这条马路的改造工作也要提前完成。人手不足，于是连胡四爷和赵发财都去工地做短工了，每天一百元，日结工资。胡四爷的工作主要是搬砖，虽然他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但他一点儿也不服老。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凯旋回来的“英雄”。

“嚯！胡四爷，好体魄，劲儿够大的，一次能搬得动八块砖，厉害！比我们年轻人还厉害！”

“胡四爷，我们真佩服你，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好身手。”

“嗨！别提了，老喽！比不得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时候喽！。”

胡四爷不经意的来这么一句，立刻引起了众位工友的浓厚兴趣。这是胡四爷惯用的语气，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说过N多次了，如同一句电影台词一样，他已经背诵的滚瓜烂熟，连这句话的语气、节奏、顿挫以及需要配合的神态、手势都掌握的恰到好处。他知道，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能吸引人们高度关注。

“啊？朝鲜战场？”

“你还上过战场？”

“日本鬼子长啥样啊？”

众位工友一起惊呼，一连串的疑问。

“哈哈，不是日本鬼子，在朝鲜打得是美国鬼子，所以叫抗美援朝，晓得不？”

就这一句，众多工友已经被胡四爷怔住了，都佩服胡四爷见多识广，没人敢怀疑胡四爷砍杀美国鬼子的“事实”了。胡四爷继续说道：

“当年，我才十七岁，跟随彭老帅，雄纠纠气昂昂渡过鸭绿江。”

“彭老帅是谁啊？”一个小个子工友眨着绿豆小眼问。

“彭老帅是谁？啊！你们听过毛主席他老人家写过的一首诗吗？”

“没有，没有，是什么诗啊！”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知道吗？彭大将军可是毛主席手下最厉害的大将军，要不那么多的将军，他老人家就只给彭大将军写诗呢？彭大将军后来当了大元帅，我们就叫他彭老帅，大名叫彭德怀，知道不？”胡四爷得意洋洋的说着。

“当年，我在朝鲜战场上……”

胡四爷正要开始切入正题，大讲他如何奋勇杀敌的故事，却看见围着他的工友都神情异样，扭头走开，干活去了。

“哎！你们别走啊，我还没讲完呢，美国鬼子……”

“美国鬼子怎么啦？你讲，我听听。”

突然，胡四爷的身后飘来一句话，阴阳怪气的，吓了他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工头庞二虎，瞪着驴卵泡似得的眼睛，肥硕的手指间，夹着一根褐色的烟嘴。胡四爷不敢吱声了，如同蒸过的茄子，蔫了。耷拉着脑袋悻悻地去搬砖了。
 

（五）

马路两边的柳树，全被挖掉了，胡四爷和赵发财再也不能在树底下下棋了，我也不能在树底下摆地摊了。

马路很快就完工了，本来宽敞的马路，因为两边修了花池，又把人行道铺了彩色的花砖，很是漂亮。可是，马路却变窄了，只有先前的一半宽了。于是，学校门口就开始堵车了，尤其是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更是堵得水泄不通了。家长们，老师们，附近的居民们，更是怨声载道。马路是漂亮了，县城是美化了，官员的政绩有了，可老百姓的出行却大大的不便利了。

胡四爷从箱底翻出了那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小心翼翼地穿起来。这身军装他每年只在国庆节的时候穿一次，穿了照张相，然后就如同珍宝似得收藏起来。今天穿起军装，是因为今天他要去找县长，给县长说说这马路堵车的事儿。他穿戴整齐，如同上战场一样，雄纠纠气昂昂的出门了，走走街上，很多人都侧目，指手画脚的议论。到了县政府大门口，被看大门的保安拦住，保安见他这身装束，也不敢怠慢。

“大爷，你这是来有啥事儿？”

“我来找你们县长，提个建议”胡四爷一本正经的说。

“大爷，县长去市里开会了，您改天再来吧”保安客气的回绝了胡四爷。

“那我在门口等他回来”

无论保安怎么劝，胡四爷就是不回去，呆呆的站在门口等着。大门进进出出的很多人，都瞅一眼胡四爷，没人搭理他。站了大约有一个钟头，胡四爷渐渐觉得体力不支了。双腿有些发酸，腰也直不起来了，脑袋也有些鼓胀了，索性就坐在大门口了，还没坐稳，保安过来了，一把拉去胡四爷说：

“大爷，这儿是县政府大门，你不能坐这儿，”

胡四爷一看拗不过保安，于是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阴沉沉的，胡四爷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只马扎，又来到了县政府门口，保安见又是他，气不打一处来。

“大爷，你没事就别在这儿瞎捣乱，趁早回家歇着去，你算嘛玩意儿，还想见县长？”

胡四爷不理他，把马扎往地上一放，端端正正的坐着，县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有的斜着眼，瞥一眼胡四爷，腆着大肚子，晃悠着走开，有的视如无物，径直的进去，径直的出来，目不斜视。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阴沉的越来越厉害了，一股恶风刮过一团黑云，豆子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就砸了下来，打得胡四爷头顶生疼，雨水顺着胡四爷的塌陷干瘪的脸颊不停的往下流，一会儿，全身军装就湿透了，紧紧的贴在身上了。深秋的雨，分外阴冷，胡四爷的身子有些僵硬了，忽然觉得眼前发黑，一阵眩晕，栽倒在地上了。

胡四爷病了，医院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躺在自己的那张旧床上，神志不清，嘴里囔囔着，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归西了。
 

（六）

第二年春天，柳丝儿吐绿。

修路的工程队又来了，重新翻修学校门口的马路。

据说是有一天，县长的老母突发心脏病，急救车呼啸着经过小学门口的马路时，正好赶上学校放学，人流、车流把仄憋的马路堵得严严实实，急救车被围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县长的老母当场死在了急救车上了。于是，县长就下令，把马路拓宽了，恢复原来的模样。

原来的柳树依旧移栽回来。

我依旧在柳树下买冷饮。

可是，再也没有人陪赵发财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