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她,如见众生——文/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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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她,如见众生——张爱玲传

文/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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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不相忘》,张爱玲传,是2014年初来到案头的第一本书。
    二月初春,有几场反复往寒回的天气,这个时节的一些寒夜,连同一些寂静的白天,把它读了好几遍。这本书,跟预期有不一样。这不一样,是看一个人,不看成舞台上流光溢彩的那一个,而是走至后台,看那人妆前卸后的端凝、仓促、徊徨,这样的时刻,是以生活為名,作了一次还原。
    
之前,读过一些张爱玲评论,傅雷、夏志清、胡兰成、胡适等等,主要对她的文学作品都作过高度的价值定论,把她的小说拉进文学史的历史时间,评她和她的一些小说为“自古以来”,“当代”,“现代”的最好,以正史的方式,让张爱玲的名字在中国20世纪文学史上从通俗演变为经典。
    
这些史论的评述,大约是男性的方式,是将一已之爱,融入弘毅之世,是仰仗学理,一定要将它举到历史的金字塔顶端,有路数,也有义气。这回读的是另一种。梅寒的《最好不相忘》,是女人的写法。女人是地母,眼睛须臾不离大地上的具体物事,张爱玲所处的时代是宏大而动荡的,而她本人一直个人化也边缘化的,边之再边,退之再退,就成了一个人的体温,微小,又清晰,这些,在传奇之外,在文学之外。
    
只有一个对生活理解深厚的女人,才会穿透那种世上叫作才华的东西,将一个写作的女人,拔开宏大的落日,看到一枝枝摇荡的芦苇群,在每一个实打实的生活回合,洞悉生活的细微与具体。对于肉身的脆弱,生活常常不可逾越,用生活的眼看张爱玲,看回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滔滔微尘中隐忍痕迹的女人。实,是我读完后对这本书的总体印象。实,是张爱玲由文字走出来,不再披着华丽的外衣,而作为一个生活中的女人,有了与之近切的真实感。实,也是老实的实,厚实的实,真实的实,是这部传记的风格。
    
张爱玲的文字本身浓墨重彩,但凡写她,稍不留神,就会携着兵器,把一本传奇人物的传记变成一个展示自己十八般舞艺的舞台,否则不足以以文字来匹配一个传奇女作家。灵光的文字,让人读得还少么?有知识的,也不少罢。写字肯老老实实一笔一划慢慢写的,可能就少了。这本传记,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史料的翔实,使文字里有耕牛犁地一样的支撑与耐力。
    
“我逼着自己译爱默森,实在没有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硬着头皮去做的……译华盛顿·欧文的小说,好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无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
“亲爱的先生,夫人:
    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一九五三年的难民法令,移民来此。我在去年十月份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我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带使我向文艺营请免栖身,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三月十三日到六月三十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希望在冬季结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后能继续留在贵营。——剩下的时日已经有限,又白糟蹋了四年工夫,在这阶段是惊人的浪费。想做的事来不及做,生活走不上轨道,很着急……”
    她对住所的要求:1、单人房(小的最好)2、有浴室3、有冰箱(没有也行)4、没炉灶5、没家具(有也行)6、房子相当新,没有虫7、除了海边,市区郊区都行8、附近要有公交车9、不怕吵,有噪声,车声,飞机声最好。她的起居室如雪洞一般。
    
以上,是穿插在传记后半生的一些部分,当然,它也还只是一部分。有时,一些形式上的非文学,恰恰能避免文学干扰生活,还它以原色。尤其,1952年至1995年四十年间在异国他乡的张爱玲,是阅读者心中一个孤隐的形象,稀少的书信,生活的具体数据,此时无声胜有声,作为阅读者动容不已的,往往就是这些个人生活史的细节。隐匿在一个个数字和信件背后的东西,那种生活本身巨大又沉默的容量,往往有某种撼人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恰恰是一切花俏的文字煽情与文字表演担荷不起的。担荷生活的文字,不可以耍花腔,不可以流于虚浮,不可以从生活水面滑过去,只能像釘钉子一样,一下一下实打实地来。
    
生活中有诗意,可生活不等于诗,诗中可以写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飞流直下三千尺,那种高蹈,出于文字,对于才华来说,永远是容易的,可生活中的白发,要一根一根数,过一次黄河,要从地面的这一端到地面的那一端,生活里的一个数字,就有可能折腾人半生。
    
从前,读到“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的句子,感到本质得惊艳,可并不知道华美在哪里,蚤子又在哪里爬?读她的传记,母亲逝前,她如果能有一张机票的钱,就可以见母亲最后一面了,可她没有,只有寄去一封夹了一百美元的信。当她在香港奔波,丈夫赖雅病倒,她一时也正在拼凑一张飞回去的机票。“她的眼睛患上了溃疡,经常出血,双腿双脚肿胀,她却连一双合适的大码鞋子也舍不得买。她要一分一厘,把回程的机票钱攒起来。”
    
高蹈是什么?高蹈是精神上的那一双翅膀。生活是什么?生活有时就在于有没有那一张让翅膀展开的机票。一个人的史,就是一个人的实,无实,哪来的史?史实,有相当的部分,需要人像蜜蜂一样去采撷,也许只想把文章作得漂亮一些的人会有一种采法,读《最好不相忘》,深感庆幸的是,它恰好是由一个懂生活的老实人来采。所以,读到的张爱玲,那么实。这一份实,来自一道道在生活中打开的密码,支撑起一个饱满的张爱玲。
    
从实处,读到另一个张爱玲,像众生。不断地流离。不断地妥协。不断地磨损。这些部分,是张爱玲后半生的生活实底,是她不飞扬的部分,属于沉重的肉身,也是一份给予读者的知照。为什么?张爱玲的写作在韶华的20世纪40年代风华一代,而后的数十年,却似乎成了李商隐诗中的那只蝉。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相对于张爱玲的前半生,那种浏亮的声名,那份旷世的怨恋,她去美国后的四十多年,多少光阴,漫长暗哑,让人痛之又痛,只能沉沉地说出一句,这就是生活。是的,这就是生活。生活,有时是这么一本拿不出台面的清单,光阴白驹过隙啊,还布满这么多的磨损,妥协,流离,就是这样,支离破碎的生活之中,人依然要活的。
    
张爱玲是作家,作家活在作品上,她的后半生有诸多遗憾,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她对于写作使命的无力感。她的时间,要去和疾病抗争,夺回来也是七零八落;她的时间,要去和生计周旋,很多的翻译和剧本的事务非她所愿,她还是硬着头皮去做;她的时间,还用在一次次的搬家上,越搬越小,越搬越简……这一切,只因为人必须肉身先活着,其他才有所附丽。
    
不知道,有没有人一生的时间从来没有被生活磨损过消耗过浪费过?如果有,那么只能说,你真幸运,成为生活大网的一条漏鱼。就是这样一个不被生活放过的张爱玲,在与生命争夺时间的喘息声中,还是写出了《秧歌》、《赤地之恋》、《色戒》、《小团圆》,并且她用十年时间,阅读各种版本和相关著作,完成对毕生终爱的《红楼梦》的研究——《红楼梦魇》。
    
“少时的繁华,远去的伊甸园,俗世里五味杂陈的人生滋味,她俱已昧尽。那样的人生也终被她看穿了。所以,才会那般决绝地躲开了世事纷扰,把自己隐进半部红楼。”如果,是在最初读到张爱玲小说的年纪来读这部传记,自己会觉得张爱玲怎么是这样的,不传奇啊,不飞扬啊,不轻盈啊,可以再传奇一些,再飞扬一些,再轻盈一些,把碎片镶上边,把生活暗哑的部分,藏一藏,让人看到流离的磨损的妥协的张爱玲,也是很美的。
    
可倒底也活到把人当作人看的时候了,在生活磨损人压弯腰让人清高不起来的地方,我纠正自己看人的尺度:
    
卖文为生,不可耻。辗转流离,不可耻。没有做自己完全喜好的事,不可耻。甚至,局部的妥协,也不可耻。
    
人所有被生活被生计摧残过的面容,都不是自身的羞耻,恰恰相反,这样的面容,还可以看到一点其他的,比如,藏都藏不住的隐忍与坚韧。
    她一直在跟生活抢夺时间,她又总是输于时间,它把她能用来写作的时间切割得七零八碎,把她的日子弄得凌乱不堪。爱玲也不肯让自己闲着,她又将一个片酬八百美金的剧本接到手上来。八百美元,可以供她和赖雅生活四个月。晚年,爱玲的家已经简化成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依旧走在搬家的路上。
    看到张爱玲这些,也就读懂了她为什么后期越来越孤寂,越来越沉默,她的后半生里有太多的不得已,每一次流离,每一次磨损,每一次妥协,都很被动,这被动里,又依然有自己仅存的自尊自持自立。张爱玲是作家,一生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卖文为生。没有家底可倚,没有组织可靠,甚至,她一生有过的两个男人,还常常靠她一个字一个字卖文来接济。这是一个谁也没靠过的女人,除了她手中的笔。
    
是的,张爱玲的信里,纸条里,病历里,陋室里,都写满了一个人的卑微,跟传奇没有一点关系,可是,她卑微得又那么极力有持,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枝笔,她有更想写的作品,可很多时候,轮不到她去写她想写的,她只能先去做让她先活下去的一些事,一些翻译,一些剧本,这一部分,并不能算她心中的文学创作,可也都是诚实地生计劳动。读她,许多被浪费的劳动时间,许多想写又无力的心境,这些,就是这些,让人格外地体恤。
    
这种体恤,是包含了对她对众生对自己的。张爱玲是众生。众生是众生。我也是众生。大到读一段史,小到读一个人,倒底想读什么呢?问自己。难道,仅仅是有一颗好奇心,因着一个人的文,就一定要刨出那人的根底,好离那人近些,更近一些。似乎不仅如此,更想读到的是通过一个人,读出生命,读出生活,生命有温度,生活有厚度。就像,只是看见一枝花,就知道春到了,只是头上一片雪,就知道冬来了,花是花,雪是雪,花也不只是花,雪也不只是雪。这本书,读了几遍,是在读张爱玲,也是因着读她,也是因为书里有生命的温度,有生活的厚度。
    
它的温度,是知人阅世的一种温度。那种温度,因为仰慕,不敢走得太近,又因为自身的情怀,不会走得太远,不只是来自一时对张爱玲的解读,还积淀了作者自身对生活的理解,文字反映出的理解,不极端,不激越,情感并不泛滥,读着读着,笔下着眼着力着心的地方,对生活理解的厚度就出来了。有人说,人一生都走不出自己童年的小村庄。
    
以前,读张爱玲很多作品,最难忘的是自叙传《私语》。这回读她的传记,那些张爱玲早年的家事,又将从前读《私语》的感觉唤回了。
    
“世间所有的孩子都带着柔软的羽翼而来,而不是浑身的毛刺。”
    
“世人都晓得爱玲冷,爱玲却把她一生的热情与真挚毫无保留地付给她平生仅有的几位好友亲人。”
    
都说张爱玲文字有凉薄处,这也是仅从文字角度我不能喜爱的地方,这凉,也有来处,传记里这样写张爱玲还叫作小瑛的童年,纵是这凉薄已成为张爱玲文字独特的标识,把张爱玲当作一个人,亦不愿她有那样的童年,文字里的叹息味道,带着为人母的情怀。
    
“十分冷淡存知已,一曲微茫度余生。”想起张充和的句子,其实也是十分适合张爱玲的,难得,读她写她,从她的冷面,翻出了热肠。读张爱玲,从她对身边人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拿钱去扶助男人,对胡兰成,对赖雅,都一样,哪怕是背弃她的男人,这人哪里有冷,哪里有聪明,只能说,她的质地从来是不顾不管自己性命的又厚道又很傻的女人。
    
书中少有激越之处,因为少,而更记得深,倒底是女人,倒底是把爱情当作一回事的女人。还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那回事儿,张给胡送一张自己的照片,胡淡淡地说:“我亦只是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
    
“多么可恶的‘端然接受’”!这里,以有表情的字相惜。读到此处,我心里也会是这一句,同为女人,那种为情爱中的张爱玲没有被珍惜的怒气,省去一万字之余,也只有“可恶”二字。关于张爱玲生计、疾病、情感的妥协,文字写到那些地方,没有决绝,是软性的,像在用毛笔,笔端里也是软着的,那份软,不是骨头软,而是无奈,也是同为生活中人的无奈,这无奈,是温煦的体恤。
    
其中,格外让人难过的一次妥协,与生育有关,这段文字读着不仅有活着的艰难,还有惟女人才会有的疼痛感。张爱玲36岁怀孕了,“那也许是她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还是她心爱的男人的骨肉,她更愿意将那个孩子留下来。”她的爱人赖雅已经60岁,坚决不要这个孩子,两个人生平第一次争执。“几天几夜的僵持之后,爱玲点头答应了去医院打掉胎儿的请求,她选择做赖雅的妻子。”
    
“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被生生从自己的体内摘离,对爱玲的身心都有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创伤。”没有说谁是谁非,也许也不能说谁是谁非,男人有男人的苦衷,女人有女人的苦衷,在这里,近乎白描的文字背后,我能感到有女人很深的疼痛感。而且,确定,那只会是来自女人生命深处的疼痛感,很痛,因为怕人听见,又很轻。
    
如果,一个女人面对生命有过渴望,哪怕只是一丝的渴望,那么,就会从张爱玲的“选择”上感到巨大的悲哀,她一生渴望现世安稳,到了年纪,她又渴望成为母亲,可这现世安稳与成为母亲到她的中年,又成了尖锐的冲突。最后的选择,即又一次妥协,是“无法言说的创伤。”
    
女人解读女人,有发颤的温度,来自生命深处。“总是尘世中的人,总脱不了尘世的七情六欲,我们不能,爱玲亦不能。晚年的她,喜欢听噪声,屋子里再不要家具也离不了一台电视机,收到朋友们一张小小的卡片也会高兴,喜欢同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聊天……拒绝孤独,渴望尘世一份天伦之乐,没有人天生就愿意拒绝这一切。只是上苍赋予她绝世的才华之后就一点点将那些尘世的温暖从她的生命中抽离了,到最后,只有她自己。”
    
“一只黑色的小提包,放在门边最显眼的地方,身份证、遗嘱整整齐齐地放在包里面。爱玲一生最不爱麻烦别人,至死都是。赴死的感觉也便永远没有一个最确切的注解,但人可以选择面对死亡的态度。”读到全书的末梢,张爱玲那样齐整整地从容赴死,以及这段对她最后的懂得与慈悲,真是满面苍茫,对着这一页薄纸,我饮泣不止,也许我是想忍的,可还是忍不住。
    
张爱玲的后半生,全是支离,可她总算有一次不妥协,她自主地选择了自己的死法。人终有一死的,所谓命运慈悲,到最后无非是给人一个体已的死法。张爱玲低微了四十年,她死的时候,又是那个高贵的张爱玲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作家,最后,走得荒凉,但有尊严。
    
什么叫懂得,什么算慈悲?我所知道的,只在生死之间。不过是对艰难的生的体恤。不过是对自主的死的尊重。文章,千古事,生活,只一世。生活的张爱玲,与写作的张爱玲,写作的一个是华丽的传奇的天才的,生活的一个是低微的隐忍的孤凉的,一本书里,在台下台上相逢了。
    
文字,到底是文字。生活,到底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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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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