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月似钩

1984年之前，我们村是没有通电的。那时农村农民的重大文化娱乐活动，头一条，要数是唱大戏，一般唱的大多是咱河南的豫剧，因为开戏之初，一定会有“梆、梆、梆”三声响，那是梆子先敲三下，所以豫剧又称“梆子戏”。别以为梆子不重要，唱戏的和拉弦子（二胡）的都靠它主导节奏。要是敲梆子的不对付，或是偶儿喝高了不在状态，就可能一梆子敲嘴上，让唱戏的找不着北，让拉弦的找不着调儿，这戏就没法儿唱下去了。

唱大戏跟玩把戏不同，不光要有场子，还得要有台子，一班子人在台子上演，听戏的人很多，得让每一个人都看得见台上穿得花花绿绿的帅哥靓妹或半老徐娘。演员和伴奏又得跟观众保持一定距离，以免粉丝扰了偶像。刀枪剑棒虽然都是道具，可耍起来碰着小孩了也不是玩儿的。一年级时，有一次放学，我们发现大队部广场上有集中了各生产队的壮劳力在挖土垒戏台。所谓垒戏台，就是唱大戏时，没有现成的舞台，要用土堆成一个长方形台面，所需的土方是就地挖，挖出土后将中间的台面垫得高出地面近一人高，台子前右左三边挖成壕沟，台面到沟底立陡立陡的，稍微有一些坡度。台面用砖石砸平镇实；坡面上，新鲜的土方用木棒排排地敲过，溜溜滑滑，不落寸土。

挖戏台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宣传。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哪里来的戏班，都有什么名角儿，什么时候开唱，这些信息就会从村里传开，然后赶集上店，口口相传，闺女接亲娘，侄子接老姑，一帮老太，孙男弟女，唱戏之前，就各自到俺 村的亲戚家住下。戏班子没来之前，一般布景先到，提前布置搭起。开戏的当天，戏台以下，靠前的有光席、地铺和小凳、竹椅，再后是大条板凳，再远些是各家的架子车，架子车上坐了老太小孩，车把和车尾分别用条凳垫过。再有来的晚的想找个地儿，跳下壕沟斜趴在戏台上，就近观看，也是别有滋味，不过得老仰着个脸，像傻鸡喝醋一般，没有半点儿观众的尊严。

一般头场开戏，是在晚上，也有上午开戏的，大都先唱个戏帽儿，也即与所点的折子戏不一样的剧目，随便点的，唱唱耍耍，捣笑的戏曲多些，不作收费项目，权当宣传。通常是一天唱两场，上午一场唱到晌午歪，下午休息，晚上接着演。演员都吃社员家的派饭，为节约时间和金钱计，中午下场不卸妆，也有的演员是两口子，还带着吃奶的小孩，真是辛苦。说是派饭，管饭的人家一般也是光棍茬儿，虽是家常便饭，但也不能太寒碜，多少得弄俩儿菜，或是鏊个大锅菜，让演员们热热和和地吃。晚上演员们一般是自带被褥集体住宿，一为安全，二是各方面都有个照应，通常是住大队部或小学校。人常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为啥？因为现实生活中唱戏的演员大都是家庭成员或亲族师徒，在戏台上唱东唱西，打渣子骂玩儿，装爹演娘，和现实中的辈份儿老弄岔，所以称之为疯子。听戏的人呢，不远数里，乐呵呵地看一群疯子在那儿疯玩儿，曲终人散后，还得摸黑跑回家去，估计也刁不到哪儿去，所以称之为傻子。

真正的开戏，开戏之前琴师们会锣鼓喧天地先敲敲打打演奏大半个小时，是通知观众到场就位。十里八村的人听到锣鼓声了，或在路上正往这儿赶，就加快些脚步。本村的人家听到了锣鼓，大人们也不是很急，小孩子们会紧催，人们匆匆吃过晚饭，就往戏台边走，还来得及。再排场些的家庭，会专门派人先行占座。当然，接有亲戚的家庭，会更隆重地登场。戏场外，烧饼麻货儿、米花团子、麦仁浮酒、转盘博彩、各色玩具，凡是庙会上有的，这儿都有。那时哪个庄大，想起个集，首先一条，就是唱上半个月大戏。有一年，俺村靠公路开个牛行，就唱了七天大戏，结果还真开成了，前后运转了大半年。原因是没有其他配套措施，比如饭馆、干店之类的服务设施，没能留住远客。

戏好人多，当然热闹。特别是晚上，没有电的时代，放露天电影，放映员会自带发电设备，俗称摩电机，那个东西噪音大，得放五十米开外几座房子隔着还不行。唱戏就更不敢用那个，所以，唱得是真功夫，不用扩音机，或用，就用干电池带，代价高昂。照明，就用气灯，戏台前部，吊俩气灯。气灯很亮，火焰用玻璃罩密封着，烧的是油，不知是汽油还是煤油，但顾名思义，气灯得打气，隔不长短得卸下来像打气筒一样打补一回气。如果没有气灯，也不要紧，用长铁条，一端绑个布团，做成火把，也是一对，分别吊在戏台前部。戏台一角放了一盆柴油，哪只油燃将近火光趋微，就专人把盆端起蘸一下油，柴油燃点高，遇火不自燃，如此这般，火把不必洇灭，纵有洇灭，即灭即点，两只火把争相辉映，薪火相传，光明不绝。这样，管火的只管管火，唱戏不不误唱戏，整晚如果，煞是热闹。那时的人也彪悍，一些外村的青年人不太安份，或看中了哪家姑娘暗中拉个衣角什么的，引来姑娘尖叫和嫂子的叫骂，我们本村的青壮年小伙子们就自觉担当起护花使者的角色，风霆雷动，闻讯而至，一路追打而去，这边唱戏看戏的不为所动，一切按部就班，照常淡定。不多久，勇者凯旋，自见分晓。或有再恶道的劣孩子，闹事儿前先用飞石或弹弓“叭”地一声击碎气灯，一发既中，又来一发，台上台下瞬间陷入慌乱，演戏遂为终止惊叫喊打声嚷成一片。然后，或换灯罩，或换成火把，台上，又演出一幕幕人间正剧。鉴于此，一般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两个戏头儿，就是张罗找班子唱戏，人前人后管理服务的人，这样的人，不管本人有钱没钱，至少得有两样，一是够热心，二是敢担当。

人多戏好，热闹过了，也是不好。先是前排的观众或席地坐卧，或小凳矮矮，看到热闹之处，不免起身挺直，那后边的人就更得挺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或有不带登的往前挤坐半蹲，如此，高凳子上的人也坐不住了要站起，那再后面架子车上坐的人就得站到车厢车把上观看，往往不分主客或是生人，站得满满都是。这样恶性循环，一些人就要场外团团转看不得见，就想着法儿往前挤，如此，前面的人越积越多，秩序越来越乱，大家都没法儿再存着气看下去，一见不到台上的花花绿绿，听戏还有什么劲儿，于是，后边的人让前边的蹲那儿，前边的人让再前边的人坐那，大家都是观众，谁也不服谁，这时，就会再有更一番的闹腾。

一般这时，事前安排好维持秩序的人就派上了用场。通常情况下，戏主会安排两个二杆子，能执法如山六亲不认的那种，一人手持一杆长竹，两丈长短，末端带梢能摇曳生姿的那种，前场居中两侧各安排一人，看到哪块儿人头攒动居高不下，警告数次不见有效，就“哗”地拡（kuo）出一杆，那些看客听戏之间也得眼光余斜，小心竹梢风声。如若不然，或过于投入，就会中招，轻者小晕，重着留保苞，过了再去论理，也讨不着什么巧。会大人多，哪能照顾得恁周全。有时一杆子拡着他大姑，也会招来一顿臭骂，可骂归骂，下次，竹梢该落还得落。更多时候，是俩人配合，一根竹杆照着居中斜后方向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再猛一收劲儿，在大家都用胳膊护头准备挨打的当口儿，竹杆已收起上挑，此时，另一根竹杆已从另一方当头拡下，“叭”地一声打在先前运行的竹子梢上，这样，竹杆打竹杆，虽是干打雷不下雨，却抽在人心上，相关的人儿心里猛一揪，客观上也起到了警示作用。

听戏的既是傻子，也有傻得可爱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晚上听戏，剧情是一大户人，家晚娘（后妈）口（欺负）没娘的小孩儿，一斗麦让给磨出二斗面，不然不给饭吃还挨打，晚娘的亲儿子看不下去，帮着同父异母的哥摸黑推磨。因为两个都是小孩子演的，入戏动情，边哭边推边唱，泪珠子缕缕叫，把脸上的粉妆都哭花了，台下的大闺女小媳妇儿，老婆小孩也哭成一大片，多情如我，也内牛满面。散了戏，跟姐姐回家里说话里还带着哭腔。当然，戏台上，越是最后，越是热闹，剧情紧凑，扣人心弦。各色人等一并出场，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有道是：“逮不住奸臣不刹戏，斗不住老将不收兵”，也就说的这个道理。

未完待续

2015年6月9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