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笑

在你被抛入的世界里做一个自由者

——写给干如云16周岁生日的信

每一年的你，都是生命给予我们最美好的礼物。美好不是圆满完缺；美好是独一无二，是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奇与惊喜，是让我们看到你的成长，并且促进着我和你母亲的成长——你的来临让我们比过去更懂得孩子、生命、教育，每一年都是这样，每一年都会有新的故事、新的惊奇。

长到某一刻，我可以和你一起学唐诗，这是多美好的回忆——那是你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长到某一刻，我可以和你一起读泰戈尔、史铁生，用他们清澈的文字，排解内心的忧伤——那是你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长到某一刻，我们可以讨论《野草》、海子、刘亮程——那是你来鄂尔多斯，和我们一道在罕台栖居的时候。

长到某一刻，你可以读我精心整理、编写、书写的那些最深邃的文字，旁听我给老师们所做的国学、美学、哲学讲座：譬如上一年你读了我在新教育网络师范学院讲《论语》的讲义；今年暑假，你和大家一道听我讲《庄子》内七篇，以及《天下》、《秋水》、《知北游》诸篇。

这是一种深刻的幸福，和听你呀呀学语时一样幸福，和看你小时候自发地舞蹈歌唱时一样幸福——或者更幸福，因为你知道这些文字和思想，可能是我此生所能给予你的最好礼物。老爸清贫，不多的钱除了养家以外，都投注到了事业中，以后也未必会富有到可以给你什么奢侈昂贵的东西——但我内心觉得，在物质上给予多少，也抵不上这些精神上的编织和赠予。

值得庆幸也值得遗憾的是你上高二了。中国式高中，这是一个人类历史上值得永远铭记的特殊现象，它让我想起斯巴达、柏拉图的《理想国》、某些极端的宗教……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中国式高中没有以上那些名词中的“理论”、“信仰”、“真理”，它只是数量过多的中国人为赢得生存的机会，而偶然形成的这样一种生态状态。叫它畸形也罢，叫它奋斗也罢，叫它务实也罢，叫势利也罢——事实仅仅是中国人纵然在物质上开始摆脱贫困，但并没有在内心里赢得富足、安全、自由。不必过度地追问这一切的根源，原因之上还有原因，乃至无穷——但紧迫的只是我们自己能不能在内心里摆脱束缚，赢得自由。

其实没有人生活在完美中，每个人的存在，总是被抛到一个特别的历史境遇中。如果他觉得处境本身很优越、很幸福，那大多数情况只是因为相比于他的同时代人，他觉得自己高出一筹。就物质的享受和精神的自由，古代的皇帝也比不上今天的中产阶段，但如果皇帝若因他的位置觉得很幸福，那就是权力带来的自我感觉。反过来，今天的白领或知识分子，觉得了无生趣，没有希望，也仅仅是因为他的幸福观念建立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之外，他眼前的一切无法让他自己满足——虽然这一切是别人一直在梦寐以求的。

我不是要让你觉得眼前的一切就是幸福，这样的幸福观只能是猪狗的幸福观。但我同样不希望你把幸福建立在别处，觉得眼前的一切糟糕透了！想要幸福？除非能移民到美国或新西兰，或者至少离开中国式高中，或者需要花园式别墅、名车，以及不必辛劳的工作……

我想说的是：对物质的要求要尽可能降低，不要让生命被物质束缚——享受物质，但不为其束缚，这非常重要。对精神的追求要尽可能提升，而这恰恰是几乎在任何处境下都有可能做得到的。今天中午，沾你生日的光，老爸在必胜客吃牛排喝红酒——这是离开宁波和成都以后，我很少享受的美味了。其实路很近，其实一切（包括老爸曾经日不可离的海鲜水产）也并非不可获致，但我内心里已经超越了这一切。是的，服装、食物、住房、车子……这一切若我需要都不难获致，但它们确实早已经对我失去了“魅力”，它们只是我生存必不可少的基础，幸福与快乐，源自更高的领域。我不是希望你今天就超越这一切，恰恰相反，我是希望你有机会逐渐地、慢慢地享受这一切；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还有一个更高的领域，还有一种更内在、更深层的幸福，它是真实不虚的。

我想说的是：在确保基本的安全、生理、情感需要后，一个人的生命焦点应该更多的放在自己的精神成长上，这才是终极的自由。政治自由有赖于外在的环境，它会在我们的努力下慢慢到来，但它永远是有限的，更重要、更现实的是它目前还无法在中国式高中里实现。但你不能等，不可等，还有一种更本真的自由需要你立刻行动，去真实地拥有它——这就是精神上的成长性！超越外在的束缚，超越内心的怯懦和欲望的束缚，去让自己的精神更强大、更丰富、更深邃、更具有创造性。这种自由及其追求，它是批判更是宽容的，是自律而非苛求别人与世界的，是知道世界的不完美性而致力于自己对自己负责的。

我们都是被抛入自己的世界与时代的。老爸生在文革，长在文革后期和后文革时期，经历过饥饿、疾病，以及灌输、刻板的教育——在我刚参加工作去教书的时候，还经常因为没有让学生按标准答案背诵而屡吃大亏。在那时候，创造性理解是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这和今天完全不同。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读了四书五经、老庄、西方心理学，和西方哲学的入门著作，为我后来的自由奠定了基础。

你也是被抛入你的世界与这个时代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还远没有准备好，还远未完美，但你就来了。不过你不能等，因为你稍一犹豫，你妈妈就不是你妈妈，你爸爸就不是你爸爸，你的一切经历就不是你的经历——也就是说，你就不是你！会有另外一个人替你（也替我们）生活在幻想的未来的“美好时代”，但你显然并不愿意和她交换角色——我知道你并不愿意。你更愿意带着一点点小抱怨，一点点小委屈，一点点小叛逆，和真实的并不完美、并不完全称心如意的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你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并不完美的老爸，和同样并不完美的老妈。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生命，我们可以努力让它一点点美好起来、充沛起来、丰盈起来（不是胖起来），一年比一年更有意义，但是我们不能奢想一个丧失了我们自己的幻想王国。

我宁可在困境中坚持自身的成长，而不愿意消除一切困难但同时也丧失了自我。

你被抛在今天，被抛在中国式高中，不知未来你的儿女，还需不需要经历你所经历的“中国式高中”——但有一点可以确信无疑，那将仍然是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将依然有杰出和平庸的人们生活在一起，最迫切的问题仍然是他（她）是杰出者还是平庸者，而不是那个时代可能有多么完美。

必须穿校服；必须剪短发而且不能超出眉毛和耳朵；男女生在校园走路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带手机，哪怕是非智能功手机不能上网的也不行；所有学科必须达到一定的标准否则你将四面楚歌……

这就是中国式高中，并非你一个人的处境（知道这一点也并不因此可以让谁感觉好一点）。你被抛入这个时代，这是这个时代“诸多痛”之一。这个时代也有它的“诸多美”，但人们更容易记住痛，而不是美丽与美好。

你将选择抱怨，进而逃避？不，不可能，这不是干家作风。

你将选择迎难而上，在应试中杀出一条血路，为自己赢得辉煌的明天？不，不可能，这同样不是干家作风。

你将批评与指责这个社会，把自己一边装扮成受害者，一边装扮成革命烈士？不，不可能，这同样不是干家作风。

你将如何选择？我并不完全知道！而且选择的道路也不是非此即彼，并不是一劳永逸的。

你必须好好地度过高中剩下的这两年，一方面要和你并非天性热爱的理科厮杀（但你可以努力去赢得对这些真知识的热爱，而不仅仅是对分数和名次的热爱），另一方面还得和老师、同学以及自己内心里滋长出来的各色各样的“我”谈判、争斗、和解。

你必须考上一所大学，而且依你的实力与现有条件，不会也不能太差（我们从来不希望你去追求外在标准里的第一）。

……

高中生涯的临时性终点上有些什么是一清二楚的，但是道路会怎样，这个没人知道，也幸亏不知道——知道将要参加的宴会的每一道菜、每一个人、每一句台词，那将让再华丽的生活也索然无味。

可是，总有些什么，是揪得那样紧：来自学校的分数和名次；来自自身荷尔蒙与同学示范的“地下恋情”；以及陷在中国式高中里，是否还得看得清明天，是否还能有一个健康女孩的一切梦想？

对自由有无数种定义，但没有一种定义叫“为所欲为”——即便皇帝也绝无这样的自由。人生而自由，但这个自由是人意志的自由，良智的自由。而我们今天在政治上追求的，是可以免除别人干扰我们私人领域的自由——譬如做梦的自由、信仰的自由。

有人说，被欲望控制不叫自由，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才叫自由。对此我只能一笑。因为“欲望”和“自由”一样是个太复杂的词语，它不是先天地就带有好坏之别，它只是在特定的语境下，才成为美好或者罪孽。人的本质从某一个方面讲就是“欲求”综合体：从食物、安全，一直到受人尊重，实现自我。你知道，这是心理学家马斯洛的理论。能控制低级欲望或不当欲望的，只能是一个更高级或更聪明的欲求，而不是其它抽象的“美德”。

能控制你在电影和作业之间优先完成作业，以及在想要恋爱的隐秘渴望与最终平静地保持矜持之间选择后者的，那只是因为你有更强烈、更重要的欲求：不能给老爸老妈丢脸，不能让自己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不能让老师来找麻烦……

但是，这些更聪明的需求也还只是消极的欲求。这些消极欲求里，有被爱的需要，有爱父母的愿望，有被尊重的需要……但还没有真正的自我实现的欲求。

也许这样讲是太奢侈了，我们怎么能够要求一个16周岁的，在中国式高中读高二的理科女生，有“成为自我实现者”的需要与动机呢？

不，话不能这样说。其实更早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你的心里埋下了未来的种子。

这些种子或者还未真正发芽，或者还只是小树苗；今天控制着你的，是另外一些事物，譬如荣辱随之而来的分数与名次，譬如父母的伤心与喜悦……但是那些种子存在着，而且我确信它们已经有一部分已经萌芽、成长。

我相信《丑小鸭》及其它的数千种翻版——包括《哈利·波特》、《魔戒》或《西游记》，更不必说史铁生、泰戈尔、纪伯伦、海子们的卓越灵魂——我相信这些故事背后的深刻含义已经潜藏你心，不必确立什么样的志向，不必在当下就明确此生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而是你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我这一生将注定不能平庸！

这与平等、民主完全没有关系。你将是一个公民，社会中的一员。但是这并非你的全部本质，芸芸众生中，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本是独一无二的，只是有人忘记了或者抛弃了，只是有人逃避了或者厌倦了。

作为终有一死者，我们此生必得找到意义、价值，必得在自己的世界（这有限的时空）里创造出自己的绿洲、家园、纪念品。

作为终有一死者，我们必得从历史中汲取那最美丽的精华，享受生命所能享受的一切（但得按它的季节，按它的语境）：食物，爱情，文字，音乐，鲜花，大自然，伟人们的哲思，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美好事物，以及亲人朋友们的欢呼，内在良知的安宁……

一切美好将如愿前来，如果我们足够认真，足够努力。

一切美好都有它合适的季节，一朵在美利坚春天开放的花，在今天的中国气候里或者得等到夏天开放才美丽动人。

超越一切的，确实还是“自由”二字：我们能决断自己的生命（生活），决定它朝向不同的方向，并将自己带到不同的未来！

意志、良知或精神的自由，这就是我们在自己体内能找到的至高神性，我们用它来驾驭一切希望、梦想、欲求……

今天夜里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将是我们所在世界的绝对中心，它以清澈的光芒笼罩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悲喜、罪孽与神圣）。

希望它就是你的心（自由之良知），你将用这颗心照亮你的整个生命。

希望你就是一轮明月：照亮你自己的整个因缘世界。

老爸起草，老妈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