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荷亭听雨
个人日记
或许遇见一个能让你发出清脆笑声的男子,与他生养两三个孩子,听他用树叶吹口哨,跟随他去天涯海角。你一无所知,却欢喜地仰起面容,让他抚摸发丝,亲吻尚未旧去的清润眉眼。又或许,在一条夜色的河流之中,放下一盏烛火,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烛火熄灭,又再次点燃,漂流远方。某些瞬间,那是令人落泪的肌肤和誓言。
我们在与人的交往中,稀少获得相融而渗透的感受。繁杂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饭馆里味精过多的菜肴,商业街上的顾客盈门,宴席结束后一地的垃圾和余烬。
仿佛身体内什么东西被释放掉,它在远去。如果有作用在发生,人会觉得疲倦,会觉得轻盈。身心在默默中独自翻越过重重山岭,只是穿行时并不知晓而已。不管来或不来,人之等待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有力。
不喜欢任何要强力证明或者试图保存的东西。在水中写一封信。一边写一边消失。要相信水。它熟知一切,却不要求证明。
一些人爱你,但他们所爱的,也许是由你而生发出来的幻象。他们所爱的,仍是自己的心。你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是他们隔岸相望的烟火。人与人,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境况,走自己的道路。寻求各自的自我解决。即便在爱恋中,我们也是如此形单影只。
把摊开的什么都想要的手心,握成一个拳头。保留最单纯的意志,才能重拳出击。
有时,我们爱人,是取悦自己渴望被爱的欲求;对他人的提供,是试图填补内在匮乏的需求;憎恶或攻击他人,是被对方提醒了不愿意被揭示的遮蔽的暗处;愤恨或者狂躁,联接着内心长期积累的软弱和无力……心的飞蛾,扑向火与暗的动力,均来自深沉的幻觉。自我战争不过是冲突于牢笼之中。
你可知,肝胆相照有时不过是徒然增加对方负担。
他说,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照片。她说,不需要。仅凭靠你脑海里的记忆来回忆我。他说,如果这样,只能够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那就一直是它吧。
对他人的需索,成为恐慌;对他人的期许,成为失望;对他人的依赖,成为伤痛;对他人的侵占,成为禁锢。与之相反的是,对他人的容纳,成为安宁;对他人的放手,成为自由;对他人的付出,成为获得;对他人的怜悯,成为宽恕。我们在这种以爱为名却以人性冲突来获得成长的挑战中获得实践。
世间很多事都是预先被放入抽屉。有些漠不相关遥遥相望有生之年无法对照一眼。有些不依不饶纠缠到底从生到死需索无度。不要去期望和等待无关的人与事,他们在自己的抽屉里。只是用全力把自己分内的人和事处理完尽。
即使是一出香艳的戏剧,里面的若干细节依旧有感人之处。男子通过动用各式心机和措施,长久地忍耐、追求和等待,终于得到心仪的女子。即使在即将共眠的前刻,还要对女子跪拜,自谦,表示感激,诚惶诚恐。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姿态。莺莺的大胆和恣情,与他天生一对。人所选择的爱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在一切貌似被动的静静的容纳和接受之中,能感受到一种积极的力量存在。
理性是枷锁,感性未免不是毒药。
所有故事都是重复模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给予觉察,它们总是一致地雷同、单调、无趣味,并且有始有终。世间故事没有日新月异。它也说明,个人心目中的海市蜃楼,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束反射光线。毫无分量。只是我们脆弱的心有时会被它压垮。
幸福到底是什么,它存在吗。有时它看起来如同一句空洞而装饰的宣言,透露出不信任,不安全。也许我们所期待和恐惧的,不过是内心缺失的倒影。
起初认为别有天地,最终仍沦落为一场俗套。以为会长久,其实却很短。每个人都觉得手中所得应与众不同,但所有关系只遵循同一个规则前行,即无常。
没有不变的事物。一切都在损坏中,败落中,破裂中,离去中。一切也在准备中,酝酿中,生发中,推进中。这个世界,没有与众不同的事情,没有与众不同的人。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做一样的事情。只是彼此不知也不说,各自隐藏在黑暗里。
执着于他人,总有失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幻觉,不免是破碎掉的泡沫,终究化为湿嗒嗒滴落下来的污迹。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只是捕风捉影。有时不能说痛,也不能自我暗示这是一种痛。这是高贵的克制。只能是为自己而活。他不是主宰,你也不是王。
人由自我限制而生发的对他人的狭窄念头,毫发无损于对方,只使自己捉襟见肘。若能置身事外,才不会画地为牢。
对男人来说,情爱和快乐有时是一种逃避和放松。是他们的游戏,玩耍的城堡,逗留的旷野。他们的心如同猎人,征服和占有是血液中的本能。对女人来说,若爱他,会把他当作孩子、父亲,恨不能把骨血溶解于他的身上,把心拧成一股绳索。两人属性和所求如此不同却要相守,多么困难。
他若不爱,会以各种方式玩转你的肉体和灵魂,把它们视为脚下草芥。不会有顾惜和尊重。错爱最后淬炼出铜墙铁壁般刚硬冰冷的心。一厢情愿的幻想燃烧着虚妄的火焰,现实本身却铺满跌碎的真相。要记得。他若真爱,只会用一种方式呈现:用他的全部生命供养你。
这个时代,若有人想诚实谈谈自己,不免会被认为自恋或狭隘,反而奇怪得很。谈论浮夸的与己无关的事物,做出与外界万物斗其乐无穷状,安全而热闹。人们其实很少爱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真实。
如果没有痴迷过黑暗,被它反复撞击到片片碎裂,不可能放下执着。遇见生命中刚硬而深沉的黑暗,也许是一种殊遇。它使你成为俯首探望过深渊的人。你被这所瞥到的一眼撼动,并只能保持沉默。但终究,你是一个新的人了。在你忘记的那一天,你将重新记得这一切。
在照片上,物与人有时看起来仿佛已准备很久。为这某个时空点的相会。出发自他们内在的真实,也来源于我与之心心相印的直觉。如同两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只能通过抚摸、凝望、猜测、想象等方式相爱,但一样可以抵达心灵平等的深度。我对拍照因此有一种深沉的情感。
凤仙花染出的指甲颜色,略带些微醺的杏黄色。不管是何种颜色的花瓣,暗红,粉红,淡紫,白色,最后染出来的颜色都是一样。在手指上闻到淡淡的花汁清香。大自然给予女人很多礼物。女人应该如同植物一般静谧而自如地容纳和接受。女人应该等待被爱。
走进殿堂,把水杯中的睡莲供在佛像前。这样做是在趋向和靠近身心内部美好的部分。俯身行礼的时候也是如此。我知道,供养给佛陀的这一刻清净优美,同时也在供养给自己的心。美和智慧守藏于自身发源于自身,只是要得到通向它的路径。这一刻交会眼目心神的安定,无耽溺和对立,我们与这个本来面目的自己将不会分离。
一些事情不及时做,也许会再没有机会做。想做什么及时做。时间一刻都没有停息过,即便如此,某些时刻依然需要等待。等待自己,等待对方。恰好的时刻就成为命运的转折点。跟随生活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
不是要求现实如自己所愿,而是在现实中找到一个立足的位置。人所面对的大部分是失望。活着的过程,即是存在于不断的困惑、挣扎、突破和提升之中。我们所做的一切实践,是一种调试。不是结果。
真正的行进者最后试图面对和驯服的只是自己的心。
宽恕别人的言行,宽恕自己的言行。如果能够克服这个过程,人会更具有力量,如同每一次举重增加的重量。获得宽恕的力量,也因此对感情具备一种高旷的视角。剥除,消减,碎裂,释灭,比占有和试图长久占有,要艰难得多。它们同时也更为值得。
原谅不是无视,而是容纳。一个意味含蓄的笑容。只能是各自的担当。
一些事情不要去分析它。人的理性也许是低级的。到了眼前,去做就行。不必多想。事情会按照它既定的规则和秩序往前行走。慢慢你发现,原谅及忽略,胜过一切对人对己试图一清二白的企图。
呼啸而至的事物,通常都不是意外,而是已趋近我们很久,在它前来的道路上进行了很久。如果人的视线不被局限于眼前可见的范围,就可以见到它的来源和因由。让你所等待着的人和事,自然而剧烈地来到。
一些年之后,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清晨爬到高山巅顶,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生儿育女。午后读一本书。晚上在杏花树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凉。在梦中,行至岩凤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鸟声清脆,树上种子崩裂。一起在树下疲累而眠。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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