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与棒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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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
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
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划,
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
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尽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
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
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
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
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
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
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
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
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转眼
——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
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
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弟弟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一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
一件事使我难受,就在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
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
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
可是他们还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
想起什么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
‘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
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九,可是它必须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
了,咱们的后一代也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
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悸的年
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来红
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来学,也许
“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
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视野,于
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十次有九次,他碰到的是一位饭斗
米肉十斤的腹负将军,或是一位狡猾无比的痴顽老子,除了被饱以老拳外,连接棒预备队的
资格也要丢掉了。经书上说“老者不以筋力为礼”,可是打起人来,他们就有劲了!
  王阳明说:“不有老成,其何能国?”《诗经》里说:“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一
些古代的“年老成德之人”的确给了我们不少的典型,在古希腊时代,潜主庇西斯屈特斯
Pisistratus)怒问智者索伦(Solon):“你仗着什么,竟这样勇敢的反抗我?”索伦平
静地答他道:“老年。”这些老骨头们的高风亮节真使我们倾倒!一个人到了“七十老翁何
所求”的年纪,以他的身分。地位与安全性,若还“以耽沉之利,欲役者朽之筋骸”,该是
一件多么可耻、多么懦夫、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所以,当我们想到八十一岁的柏拉图死时还拿着笔、八十六岁的胡佛每周还工作八十四
小时、九十四岁的伊梭格拉底斯(Isocrates)还绝食殉道,再回头看看我们这种一面通宵
打牌、一面“我老了,看你们的了”的传统、一面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一面舞着棒子“杖于
朝”的传统,我们能本笑洋鬼子傻瓜吗?
  王洪钧先生在文章里面又说:
  我无意批评年轻人。老实说,不去分析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去了解他们所受的教育,光
是指摘他们,都是不公平的。
  王先生站在一个中年人的立场,他当然可以原谅青年人,可是青年人若站在一个爱真理
胜于爱老师的立场,他不能不对莎士比亚笔下full of care的老先生说几句“不知忌讳”
的话,也正如王先生所说的:
  这些话,好像是牢骚,但也是不得不发的牢骚。因为问题既已存在,与其加以旅糊,不
如把它戳穿。戳穿之后,我们才能了解到它的严重,才能去思索、才能去解决。
  现在一般情形,好像只有老年为青年的安排与教训.没有青年自己(真正的自己,不是
“代表”的“模范青年”)的心声,与王先生的文章同期,还有一篇曾约农的《为青少年陈
情》,他老先生别具只眼,觉得“推青年所希冀者,不外五端”,其中“训育从严”、“生
活辅导”、“青年立法”等,“皆出于一般青年内心之要求而未公开表示者”,至少我个
人,我认为曾老先生这种“推”法未免可怕,老年人竞这样“推”青年人,这样为青年人
“陈情”,我们真领教他们对我们了解的厚度了(曾老先生若肯到中学参观参观那种中央集
权整齐划一的平头教育,考察考察酷似警察局的训导处,看看那些“学生资料袋”,再向外
看看大保学生的数目,大概他又会重读他爷爷那篇“原才”了)。
  我发现在曾老先生的“五端”外,还有“外一端”,正是“青年所希冀者”,那就是老
年人要我们听话,希望老年人也“垂听”一下我们的声音。虽然培根(Francis Bacon)早
就说我们不适于判断,可是我们毕竟是一个窝里的人,毕竟一同参加这场接力赛,不要总是
以为你们看我们都看得那么准,你们总该想想我们在用什么颜色的眼睛在看你们,至少你们
该想一次。
  索罗(Henrv David Thoreau)在他的《华尔登》(Walden)的第一篇里,曾有过几段
激烈批评老年人的文字,它们的神韵与气势是会被翻译毁坏的:
  what old people say you cannot do you try and find that you canOld deeds
for old peopleand new deeds for new
  Age is no betterhadlly so wellqualified for an instructor as youthfor
it has not profited so much as it has lost.
  Practicallythe old have no very important advice to give the young.their
own experience has been so partial,and their lives have been such miserable
failures,for private reasons,as they ymust believeand it may be that they have
some faith left which belies that experience,and they are only less young than
they were
  老头子们说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可是你试一下,你就会发现你能。老的一套只该
适合老家伙,新人该有新的一套。
  一大把年纪很难构成做青年老师的好条件,因为它得不偿失、功不补患。
  实际一点说,老年人不会有什么很重要的意见给青年人,他们自己的经验是那样支离破
碎,他们的生活又那样惨败,他们必须知道这些都是咎由自取,也许他们还保留一些与经验
并不符合的自信心,可是他们已经不够年轻了。
  他更激烈地否定老年人:
  I have lived some thirty years on this planet,and lhave yet to hear the
first syllable of valuableor even earnest advice from my seniors.They have told
me nothing,and probably,cannot tell me anythingto the purpose.Here is life,an
experiment to a great extent untried by me;but it does not avail me that they
have tried itIf I have any experience which l think valuable,I am sure to
reflect that this my Mentors said nothing about.
  我在这星球上活了三十年,从我的老前辈那儿,我还没听到可称得上有价值的或热情忠
告的第一个音节,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能也告诉不了我什么中肯的话。这就是生命,
一个大部分没被我体会过的经验,他们虽然体会过了,可是对我却没用。如果我得了什么我
觉得有价值的经验,我一定会想:这个经验,我的“指导人”压根儿还没提过呢。
  这些话足可以使老一辈的骂他忘恩负义了,可是他又接着向老人家施展了棒喝:
  You may say the wisest thing you canold man
  You who have lived seventy yearsnot without honour of a
  kind--I hear an irresistible voice which invites me away
  from all that.One generation abandons the enterprises of
  another like stranded vessels.
  你可以说那些最聪明的话,老家伙——你活了七十年了,而且活得荣华富贵,——我却
听到一种挡不住的呐喊,要求我不听你的话。这一代扔掉上一代的丰功伟业
  就好像扔掉一条搁了浅的破船。
  我不太觉得我们一定要过于刻毒地批判老年人,我也不大觉得我们一定要像放弃破船一
般地放弃对他们的希望,他们之中,若真有竖起脊梁特立独行的皓首匹夫,我们还是愿意做
执鞭之士的。读过《宋史》晏敦复传的人,都会看到下面这一段:

  〔和议时,秦〕桧使所亲谕敦复曰:“公能曲从。两地旦夕可至。”敦复曰:“吾终不
为身计误国家,况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请勿言。”桧卒不能屈。

  这是一面好镜子,在“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正需要一些有“姜桂之性”的老辣
椒们来“训育”我们、“辅导”我们,“立”身教而为我们“法”,他们要我们苦干,至少
他自己不躺在沙发上做学者;他要我们有骨气,至少他自己不是一个“善保千金躯”的乡
愿;他要我们战斗,至少他自己要做《老人与海》里面的打鱼人。
  一些老年人教青年人读经,他自己总该读过“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的话,即使他的歌声动人壮志可嘉,他也该问问青年人的意见,赖斯(Cale Young Rice
在《青年人向老人说的话》(The young to the old)里,他告诉老年人:

  You who are old
  And have fought the fighi
  And have won or lost or left the fight
  Weight us not down
  With fears of the worldas we run
  你们老了。
  打过了这场仗,
  赢过,输过,又丢下了这场仗。
  当我们在奔跑,
  你们对世界的恐惧,
  不能把我们吓倒。

  可是,问号紧跟着我们,我们忍不住要问:有几位老年人肯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
人能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人乐意谈谈接棒的问题呢?
  从陆机的旧赋里,我们仿佛看到一批批的英气耿介声盖士林的青年人,他们一个个都从
青丝老到了白发,他们还算是高明的人,虽然显得老惫,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不太
肯胡来,他们的“老气”不复以达工部所谓“横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
“横秋”的壮举了!老朽昏愦卖身投靠的一辈我们不必说,即以最开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论,
从写《人权与约法》时代的胡适之到写《容忍与自由》时代的胡适之;从《人权论集》时代
的梁实秋到《远东英汉字典》时代的梁实秋,我们多少可以看出他们转变的痕迹,弗洛斯特
在他那首《预防》(Precution)里,说他年轻时不敢做一个急进派,因为怕他年老时变成
一个保守派,我并非说胡适之与梁实秋已变成保守派,我是说,他们今日的“稳健”比起当
年那种生龙活虎意气纵横的气概,是不大相称的!
  公自平生怀直气。
  谁能晚节负初心?死去的哲人的诗句已经替那些好学不倦、守经不变的耄勤之士指出一
条危机,我们不惋惜钱谦益、章士钊的老不自爱,我们只惋惜黄梨洲、江亢虎的晚节难全!
罗马史家李维(Livy)曾对西辟奥?阿弗里卡纳斯(Scipio Africanus)批评道:
  Ultima Primis cedebant.(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环顾国中,有几个可爱的老年
人能挡得住这种判决呢?
  病情是指出来了,可是没有药方,答案不是没有,而是不需要一个越俎代庖的青年人来
提供,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做评议员。对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晓事的老爷
们,我不愿再说什么,对那些老着脸皮老调重弹的老奸巨猾们,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对
那些以老当益壮自许、以老骥伏枥自命的老先生们,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们说:我们不会抢你
们的棒子,我们不要鸣鼓而攻我们的圣人的棒子,我们不稀罕里面已经腐朽外面涂层新漆的
棒子。我们早已伸出了双手,透过沉闷的空气,眼巴巴地等待你们递给我们一根真正崭新的
棒子!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在碧潭山楼
  附录(略——编者)
  〔后记〕这篇《老年人和棒子》,原登在《文星》第四十九号(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一日
台北出版),是我写给《文星》的第一篇稿子。
  我现在抄两段当时的日记:
  四月八日:“姚(从吾先生)持王洪钧文给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
  四月十四日:“写《老年人和棒子》至夜三时,文思甚涌,此文若得售,必可轰动。”
  这两段日记,如今回看起来,多少使自己有点沧桑之感。因为自从这篇文章发表后,接
二连三的有了许多“文字缘”和“文祸”。在《文星》、《文坛》、《新闻天地》、《自由
青年》、《民主评论》、《自立晚报》上面,都有文字讨论到和这篇《老年人和棒子》有关
的问题。今年三月间,政治大学的学生,为了《政大侨生》革新号二期的“青年人与棒子”
的征文,甚至还和训导处闹出不愉快;这真是一场“棒子战”了!

                (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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