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春日，就只是一个好字。
       两三女子结伴，登山临水，越陌度阡，踏草看花，行走时香风细细，拍照时嫣然百媚。莺歌燕语中惹出平生心事，也不是一场消黯，而只是一个好字。
       桃花李花开了，偏是披了玫红的围巾花前一俏，而桃李自是不言。好花开到了墙外，我亦不惊。现世是这样平和的好。
       杏花开来，一游，吹满了头。陌上年年繁花，而年年不见那个拟将心嫁与一生休的人。花开水流两无情，未尝不是个好。
       油菜花黄，偏是一袭鹅黄春衫看花去。无论穿什么，都会和春天撞衫的。满天满地的好颜色，哪里逃去。也不肯逃，就立在地里，长成一棵也不是泪也不是笑的油菜花，真好。
       苦辣菜初长成，在油菜地的边缘。在边缘亦坦然，自顾自地生长，借一分春色也添一分春色。深一脚浅一脚采来，黑色的长布靴上落了斑驳的油菜花粉，春色就是这样撩人的。清炒了苦辣菜，木质的餐桌上，春光叽喳，无一处不好。
       梨园里弄姿，也不就是美。梨花拂了一身，心里美。梨花素净，梨园肃静，不敢高声语，恐惊飞一栏雪。春风春日，已是风景无限，若是来点春雨，看梨花带雨和泪娇，那要更好。若是穿了长裙，立尽黄昏待月出，月下与梨花两相看，亦更好。但我并不遗憾，留一点花事来年再做。月下看梨花，是一个人的事，心思简静。又像四月的夜天，纯净深蓝。不起鲈鱼莼菜之思，不生花好月圆之恋。非有情，非无情。那些好事好人，既没有忘却，又不巴心巴肝惦着，这真是一个好。
       有心有闲有体力，走异地登高山看古杜鹃，也是春日一好。还是三五好友同事同看，真真奢华。山脚山腰宿了帐篷，听松涛和鸟鸣，有野趣。山月朦胧，同事咿咿呀呀唱《沙家浜》，“等到那云开日出，家家都把红旗挂，再来探望你这革命的老妈妈！……”，真有一种不计时空的好。满山岭的古杜鹃，比最美的美女亭亭，比最美的美女婀娜。杜鹃公主杜鹃妃子杜鹃王后，各安一处又毗连，红依翠偎。一群遗世独立的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花枝斜出，人踏在清水木条铺就的小径花影里，有远意。谁这样奢侈，巧手剪来一片天姿，做了大山的红盖头。还有更多的好，我说不出。非得自己也是个美人，在陌上拾得一只旧花钿，才知道原来昨天也有美人经过。
       才子的视界，阡陌尽落蒲公英。才知道，造化更钟情于见到一袭婚纱的蒲公英，便想坐下来趴下来打个滚的人。人与物，这样亲。花月正春风，是满情满意的好。把来在办公室午休时读，躺椅上也能有一枕清梦，有“深院无人春昼午”的好。
       春树的叶子油亮亮的，是疯玩后孩子的脸，有热闹闹的生命力。楼前拆迁后的旧基上，有青草藤蔓一丛一丛探出来，小心翼翼的。就算漫向天边，我也不生离恨的。喜欢的，从来不曾离开，都在心里。
       春半，忽的从姹紫嫣红中惊醒。
       蛙声渐浮现的夜半，他高声打来电话，出车祸了。我竟是不信，春日这样好，怎么可以有惨烈的意外。然而这竟是真的。他走在街上，一辆摩托车瞎着眼从后面撞上来，折了股骨颈，皮肤多处挫伤，一级脑震荡。夜路走多了，还真是能见鬼。日子一下非正常了。术前，他的腿，上夹板缠绷带，脚上吊着一块建筑用的方砖。不知道这个一级脑震荡的一，是考试第一名的一呢，还是第一级台阶的一。问他，他说，反正我再看见你就不认得了。从手术室出来，我在推车旁叫他的名字，他拖着长音慢问：你是谁啊？这个时候还能说幽默话，他是春风里的野草。过了三天才讲给婉，婉躺在我身边，回忆她爸的好。窗外，蛙鸣虫吟。她一会说，妈，我好像听见爸上楼的声音了，一会说，妈，我好像听见爸叹气的声音了。春日这样好，怎么可以让人如此揪心，如此劳身。一边是花好，一边是人残。送饭，排便，擦洗……尽是和花月春风不相干的事，我亦不觉得很苦，还逗他。等春风溜过如烟，他就拄拐行走了。
       樱桃落尽，春归去，看蝶翻新粉，听子规啼月，暮烟中也不是惆怅，而只是个好。凡是能修复的事，都不是大事。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辛辛苦苦等春天，冬日的霜风凄紧也别有风味的。也没有欢天喜地地侍弄夏日的裙装，只觉每一日都是好的。也不曾惜春，也不曾伤春。花开花落都是个好。
       夏始春余，清早，露水汤汤的，空气中有草木的香甜，日子真是好。
       上早自习，居然在教学楼一楼大厅滑跌了，没有趔趄摇摆挣扎过渡，斩钉截铁地倒地，头正好撞在方形大理石柱的棱角上。真是疼啊，捂着上楼梯，心想，该不会出大事吧。到办公室，才发现一手的血，纸巾都止不住。上医院，清洗，剪发，缝针，缠上绷带，打破伤风针，注射点滴消炎，做CT。这个春天，竟和医院没完没了了。我只是想看看春天里的百花，上班下班，闲居，为什么这样平常的日子亦不能过呢？但我终是逃出命来，这就是好。就算春日不好，也不会坏到彻底。而人精神上的喜悦和苦闷，亦需要肉体的苦闷来冲和消解。这不算个事，日子依旧是好的。鲁迅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我是破头绷带搭公汽逛超市。绷带上落满了好奇的眼珠子，我亦不觉得丑。更有同事来聊，甚至还买了菜带了老公来下厨，满屋子欢气息。拆下绷带洗了头，便和同事惠水泛舟。远山如烟，惠水凝绿，似乎随手一掬，就是一块温润的碧玉。现世就只是这一汪碧水，宁静安好。好了伤疤便是什么都没发生。
       这几年的春天，总能听到一只鸟，我——喔——我——哦——，在我家楼前或是学校，声音曲折婉致，不是一群麻雀的叽喳，也不是一双燕子的呢喃，是一只孤鸟的独吟。以前听来像是撒娇，而这个春天，听来像是撒娇得不到理会添了哀怨。我只看见春日的好，那点哀怨，也只是在好的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