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每个女人的一生，都是一场花事，你也不例外的。
       粗大的绿色茎条是早就被生活慢慢拉弯了的，而这一次，杯盏形的花是彻底倾覆了。
       七月十八日早上六点，接到小弟的电话。我最怕大清早或深夜接到家里人的电话，一定是急事，多少有点不祥。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心想，一定是哪个老姨妈老姨父衰了。而他说：芝秀姐昨晚抽水时被电打死了。你怎么会在50岁的年纪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呢？我来不及悲伤，倒心生疑云。你一个女人，怎么去抽水？怎么去接触电？而况，你的老公，我们叫他振学哥，做村里的电工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吵吵闹闹的。而你，竟然死于电！我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他！
       久无雨，太阳每天都精神抖擞的，山城像个大蒸笼，人人冒着腾腾的热气。等我们赶回去，你已经像个古人躺在棺里了，穿了暗红花的长衫，戴了花簪。你就这样作古了！你穿了这样的服装，是要回到哪个朝代呢？人世的这50年，你失望了吧！
       你的灵柩，歇在后院里，按照风俗，人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家门的。你的女儿，跪在灵前，陪吊孝的客人烧香烧纸钱；你的高个的儿子，穿着孝衣，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一事不做，一人不理。你的四弟妹和妹妹，红肿着眼嘶哑着声音，守在你的旁侧。年长一点的学珍姐也守在旁侧，告诉上香的客人只燃一支香。你的大嫂和三嫂，带着小孙子，坐在退堂里。后院的东边，离你的灵柩两米远的地方，搁着菜案，塆里的几个年轻一点的嫂子，切菜，淘洗，进出厨房，她们一例的瘦，一例的黑。振学哥屋前后院忙着，面容黧黑，头发乱成一蓬，穿着长袖的卡其色电工工作服，两只裤腿半卷，一高一低的，吸着一双没有颜色的塑料拖，腿和脚都黧黑。你的八十多岁的几乎聋了的老父，颤微微地走来看一看你，哭一阵，被人扶走，过一会又来哭一阵，又被扶走。
       我也守在你的旁侧。后院撑着一片遮阳的彩条纹的塑料布，塑料布下是一层黑色的遮阳网。七月的阳光是任什么都遮不住的，依旧袭人，能感觉皮肤烘烘地晒红又晒黑。院北是几间猪圈，两头半大的猪偶尔嗷叫几声。院西是一面高墙，遮住了，没有一丝风。一棵没精打采的李树，在水泥地面投下几片稀疏的阴影，无济于晒。停电了，人人淌汗，人人叫热。我坐在你的弟妹妹妹学珍姐中间，听她们讲你的意外。十七日，亲戚家做事，你和振学哥都去了，吃过午饭，打麻将，你赢了一百多，想起家里的猪还没有喂，于是回去喂猪。喂猪后又去亲戚家，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你看了一会牌，想起第二天要停电，便回去抽水。你去布线，把电线绾在手臂上，却糊涂地先推上了电闸，而电线破损漏电。隔壁家的女人放牛回来发现你扑倒在沟里，系住牛，拉下电闸，叫你不应，于是哭叫着惊动塆里的人，振学哥才从亲戚家赶回来。你的哥哥嫂嫂弟弟妹妹，没有一个像我那样疑心振学哥，我是负面新闻看多了，以为人心不古。
       晒到无法忍受，我移到退堂里，这里有一丝穿堂风。听大嫂和三嫂唠叨你和振学哥的事。她们称振学哥为刘家兄弟。
       她恁喜欢打麻将，以前天天到街上的茶馆打，为这，刘家兄弟和她没少扯皮，常打她。昨天她偏打一会就走，像有鬼似的。
       以前为她打麻将，刘家兄弟赶到我们家要打伯，说是伯没管好她。你说他横不横。一直到现在，伯都不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她的衣柜里还有衣服，出事后刘家兄弟哭：她跟着我没讨好，你们去为她买件新衣服呃。又专门去街上买寿衣。
       她也不讲究，我们家娟结婚，她穿着件罩衣就去了，那么多亲戚在。
       她不知多侯财，刘家兄弟在外面做电工，她一个人种了几亩田，喂了几头猪，还公养一头牛。村里都是女人抽水。
       刘家兄弟有作风问题，他跟一个外地来烧窑的女人好。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后来那女人走了。这几年，他们的关系才好一点。
       芝秀蛮迷信。有一次她和刘家兄弟在田里做事，说是一抬头不见了刘家兄弟。后来拉着刘家兄弟去找人施法。她现在心疼他些了。
       伯怎大年纪了还不死，偏死年轻的。她的婆婆子，85岁了，痴呆了，饭都弄不到吃了，都是芝秀做了饭端去吃，未必还死不得啊。
       她家也不吉利，那老婆婆子天天无早八早就用拐杖戳她的门，坐在门口哭。
       她们三姊妹，都掉了单。大姐四十九脑溢血走了。妹夫也很早就被电打死了。现在她也走了，剩下刘家兄弟一个人。她的儿子三千，和刘家兄弟像敌人，以后这日子还有过的。
       ……  ……
       你的生活，我都只是听说。我出嫁后，也没和你当亲戚走动，只是偶尔在我父母家遇见。知道你去广州打过工，去新疆摘过棉花，一去好几年，过年也不回。你说，在外面上班下班日子还好过些。我的母亲去世了，你在电话里哭；你回来后去她的坟头放过鞭。
       虽然各有各的生活，而你在我心里，始终是亲的。
       我们大概同一个曾曾祖父吧，我的祖父和你的祖父大概是堂兄弟吧，我也说不清。听说你的祖父很小就被抱走了，我父亲到你们那一带工作，花了很大的气力才遂了祖父找到你们的心愿。你的每一个哥哥结婚，都是我的父亲母亲去操持。你初中毕业后，出落得花一样，父亲让你去学裁缝，是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过得轻松点的。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吧，你常常到我们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和我同吃同住，父母亲也把你当女儿看了。有一次放学回家，不见了你，我一个人趴在凉床上哭。那个时候，父母忙着自己的事，只有你是最亲的。我用的第一支钢笔，就是你送的。
       后来你和振学哥谈朋友，我还跟着你走过婆家。你的眼睛大大的，高挑，比振学哥还高。你出嫁的时候，母亲还为你置办了嫁妆。你和振学哥，一直都是以女儿女婿的身份到我们家的。后来，母亲去世的时候，振学哥陪我在那儿烧纸钱，边聊天：我跟你芝秀姐真搞不好了，我要找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我知道的，你在外面打工，他在家里有人。
       有一年暑假，振学哥为收电费还是为布线的事，被村民打破了头，住在人民医院，我去看他。你也在。你话不多，很不开心的样子，似乎又不是为振学哥忧心。天热，让你去买台电扇。你去了一两个小时才回，空手，说走了几处，都太贵了。
       振学哥有一年到小城来参加电力部门的培训，联系了我，我和弟弟轮流请他吃饭。我们是希望他对你好一点的。
       小的时候，你在我们家，一个晚饭的时间，你站在凳子上弄电表，结果被电弹到地上了。那个情景我记得很清晰。后来，你嫁了个电工，而最后，你竟然死于电。你命里有电煞么！
       今年清明节回去给母亲上坟，到塆里去看过你。你说话爽朗，满面是笑。你胖了许多，看得出，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你领我们到院子里看你喂的猪，你的两岁的小外孙女坐在地上自个玩。你送我们，从塆东头送到塆西头，一路说笑，要分别了，你还谈兴未尽。
        我想，你这一走，你的家，我是不会再去了，每年清明，我看过母亲，会去看看不远处的你！
        为你守丧的间隙，我到塆里转了转。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连接了何关、颜家城和胡家洼子。小时候很远的地方，现在不到十分钟就走上了头。没有一处房子是我熟悉的，也没有一个池塘还存有旧日风貌。我只在胡家洼子找到了当年的几棵李子树。树还是那棵树，老了，周边的环境也天翻地覆。现在，连熟悉的你，也找不到了。水长东，人生长恨！
       我没有送你上山。离开的时候，我很想捶振学哥几拳，对他说，你没照顾好我姐。可是，看他满面黧黑的忧戚，话到嘴边，成了节哀顺变你多保重吧！
       转眼就是你的三七，你的三七当五七。三个星期来，我常常想起你，可是，我的课排得满满的，我常常不得不掐断对你的回忆。振学哥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响亮，曾守着你抹泪的嫂嫂妹妹侄儿侄女们，饭后打起了麻将。振学哥对我说：你看我是不是瘦了，我瘦了六斤，唉，真麻烦！饭桌上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曹武一个村民为放水，连杀了三个人。
       是不是有一种花，一生都不开放呢？花事草草！
       如果还有来生，你一定要睁开眼，找一个不那么苦难的时代，托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里，长大后找一个疼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