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 故乡的苇田

个人日记

 



     故乡的村口有一片苇田。产出的苇子是编织苇席的上好原料,在我们这一带颇有名气。难怪集市上卖苇席的人都称自己的是“溪源”的。
    苇子,多年生草本植物,它浑身是宝。茎杆可编苇席,苇叶是包粽子的上品,苇根可以入药。 
    一般的苇子生长在浅水中或盐碱地里,而家乡的苇子是在地畦里。除到了用水淡季和溪源河发洪水时浇灌外,一般都不浇水,因此,这里的苇子长的又粗又高。
    过了清明,苇笋便悄悄地从地里钻了出来。但第一茬苇笋长出的苇子又细又憨,必须把它刨去,待重新长出的苇笋才能长成上好的苇子。
    于是到了谷雨前后,当山前山后开满了杏花的时候,人们便开始到苇田里,将上年的苇茬和刚长出的苇笋一齐刨掉,然后用耙子耙平,不出几天,新的苇笋就会齐刷刷地撺了出来,如果在此时下一场新雨,苇笋钻出的速度会更快,倘若在夜深人静时到苇田边,你会听到“呱,呱”的声音,那是苇笋在出土、拔节。
    不出几天,苇笋变成了幼苇,长出了片片嫩叶,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曳。
    到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时,那苇子已然长有两米多高,形成了苇荡。每到这时,人们便钻进苇荡中去打苇叶,不多时,村子里便飘出了阵阵粽子的清香。
    如果你喜爱吹笛子,这时千万不要忘记打苇膜。拿一把小刀,找几株苇子,拣当中间的那几节,用小刀销断,揣回家中,抠出苇子内膜,用一只筷子抵住苇膜一端轻轻一捅,整片苇膜便随着筷子被捅了出来,然后把苇膜轻轻捋展,夹在书中,这便是上好的笛膜,把它贴在笛子上,吹出的曲子又脆又亮,这要比文具店出售的笛膜不知要强多少倍。
    夏去秋来,苇子已长到三五米高。从山口吹进来的秋风,把整个苇田吹得像大海扬波一般。此时,如果你爬上照山,站在魁星楼上,整个苇荡尽收眼底。至此,你不知该用什么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如此壮观的苇浪,是绿浪翻滚,还是波澜壮阔,那种感觉就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的人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那样。
    转眼到了深秋,苇子顶端长出了天穗,不久便飘出了芦花。于是,小溪边,村舍旁就堆满了苇子毛,飘飘摇摇,纷纷扬扬,像柳絮,似雪花,随风翩翩而来,又随风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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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苇叶渐渐变深,变黄,霜降到了,苇子便该收割了。
    割苇子看上容易实际上很难。我11岁那年第一次割苇子,无论如何怎么也抱不拢苇子。原来,大人们割苇子前为了不磨坏衣服,拿一条帆布口袋斜披在左肩,用一条麻绳把口袋两端顺势绑在腰间,左臂用力搂住苇子,右手拿着镰刀对准苇子的根部劈去,发出了伐木似的“丁丁”之声,每割几株,顺势往前移一步,如此左肩很快就扛有一大捆苇子了。然后顺势一撂,铺在地上。
   苇子被割倒后,紧接着就该打掉叶子了。从河边拣两根细柳树棍用一只手夹住,用另一只手拽住苇子稍,用力往前拽,苇子叶就被打掉了,这叫作“抽苇子”。
    苇子叶打掉了,下一道工序就是分类。先把苇子墩齐,然后平铺在地上,当然最好是将上半截放在地埂上,找一根最长的苇子,用尺子量出高度,从一丈六到一丈一每一尺刻一个刻度,而后用这个“标尺”,对墩齐的苇子上一量,从一丈六起,按照标尺从稍部用铡刀一铡,凡达到这个高度的苇子的顶端就成了齐头,而齐头上有筷头大小的眼的,就用手抽出来;再墩齐,抽一丈五的,以此类推一直到一丈一。
    分类完毕就开始打捆了。一般地方苇子打捆都是约摸着一捆就算了事,而故乡的苇子因质地好,是论根数。苇子的计量单位是“双”,每“双”四根。高度不同,“双”数自然不同。又以编织一领苇席的原料为一支。其中一丈六的苇子一支23双,一丈五的25双,一丈四的28双,一丈三的32双,一丈二的36双,一丈一的41双,达不到一丈一的称“毛苇子”。一丈四到一丈六为“上三刀”,是编一领5尺乘9尺苇席的原料,一丈三以下的为“下三刀”是编一领5尺乘8尺苇席的原料,“毛苇子”不数根,用胳膊一搂至肩膀粗为一支。所有数好的苇子两支为一捆。拿几根细苇子用脚踩扁,绕两圈套住数好的苇子双手用力一兜,用脚一边踹上一脚,两只手一绕,便捆成一道,如是在根部、中部,稍部捆上三道,就可扛回家编苇席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与编苇席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一名编席匠。
    1967年秋天,11岁的我失学了。一次闲来无事到本家三哥家游玩,正巧三哥在编席,他也是刚学成出徒,正缺一个伴儿,所以他对我说:“没事干就和我学编席子吧!你这么小,下地劳动怕是受不了,不如学点手艺。”我正因失学心中烦闷,听三哥这么一说,就欣然同意了。没想到,这竞成为我步入社会迈出的第一步,以至影响了我一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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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编苇席的另一个原因还源于受孙犁的小说《荷花淀》的影响。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就看过了孙犁的《白洋淀记事》,那一段优美的词句我至今记忆犹新。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长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其实,编苇席并没有小说描述的那样浪漫和轻松。
    编席前第一道工序是备料。拿来一捆苇子,用“刮子”把苇子破成几瓣。
    “刮子”——一个用枣木镟成四五公分粗,十几公分长得木棒(见附图),一头在中间打一个两公分粗的孔,另一头斜里厢打三个或四个孔,两头几个孔是相通的,在一个孔那头的中间安一根铁针,铁针旁边根据另一头的孔数对应的刻几个槽,然后在两面几个孔对接处安上刀片,苇子从一个孔的那一头中间插进去,被刀片分成几瓣,顺前边的孔中走了出来。
    一根苇子能破成几瓣,一要看苇子的粗细,二要根据席子质量的要求。一般最粗的破成四瓣,中等的破成三瓣,细一点的用镰刀头破成两瓣。破开的苇子称作苇篾子,也就是孙犁老先生笔下的苇眉子。
   苇子破好后,墩齐擞直,用碌碡反复碾压,直至每根苇篾子都压得平平展展。
    然后用两根竹板,把压好的苇篾子夹住,从稍部往后拽,就像“抽苇子”那样,把苇子皮打掉,这叫做“抽篾子”。
    去掉皮的苇篾子,还得再轻轻地用碌碡压几遍,使苇篾子更加柔顺,这叫做“伐篾子”。下一步便可以编席子了。
    用一根五尺多长的木尺放在地上,把苇篾子一颠一倒的铺在右脚下,直到脚下都铺满为止,再拿苇篾子进行编织,不一会儿,便编成一个大三角,苇席的一端就呈现出来了,这叫踩底子。
    底子踩好后,把它反过来,定好宽度继续编啊,编啊,直到整块席子编成。
    编成后,站在编好的席子中间,用手抓住席子的另一头,席子便压在头顶,然后往后退,直到双脚退出席子,顺势用力一推,席子就翻了过来。在四周洒上水润一润,用尺子量好,在距边儿“两纹半”的地方划上印儿,用左手顺着印儿按下去就可以收边了。
    收好边,用脚踩一踩,然后抓住一头,用膝盖顶住,顺势把席子卷了起来,整个工序就完成了。
    过去的手艺人比较保守,无论学什么手艺,一般都得三年出徒。一方面老师关键地方不让你学,另一方面老师还得让徒弟多干几年活。而我学习编苇席一方面可以暂时不下地劳动,而且还可以挣更多的工分。因此我学的特别认真,没有两个月,我已然学会了。这年初冬,生产队刚刚把苇子收拾完毕,我就报名承揽了35领席子的加工任务,好多老席匠都十分诧异的看着我,一个毛孩子就学了这几天就想当师傅,行吗?
    又和三哥学了半个冬天,过了春节,我便自起炉灶,当起席匠师傅了。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编的第一领席子就非常成功。
    说实在的,编苇席并不复杂,只要你用心,没有学不会的。
    其实,在当时那个年代,我学编苇席不仅是出于好奇,而主要还是出于生计。学编席前,全村只有几个席匠,因此大家都觉得很难学,每年生产队生产的苇子自己加工不完,经常把苇子卖出去。正由于编席的人少,编席的待遇也很高。每加工一领苇席,生产队记27分,相当于一个整劳力3天的工分,另外每领席子还补贴10斤煤,这要比下地劳动强的多多。更具诱惑力的是,每加工一领苇席,如果盘算得好,还能富余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原材料,也就是说,每加工5领苇席,就可以富余一领苇席的原材料。这样,假如一个冬天加工50领苇席的话,不仅可以挣到1350个工分,补贴500斤煤,还能富余10领苇席的苇子,按每领苇席售价8元计算,可以得到80元的现金,这在每个劳动日值3毛钱的时代,80元就相当于一个劳力270天的收入,加上编席本来的收入,我这个12岁的小孩半个冬天就能顶一个壮劳力一年多的收入。
    在以后的十几年中,我每年都要承揽一部分苇席加工任务,最多时一冬天加工了130多领,是全村加工最多的。
    我这个人生性要强。不管做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
    过去,在冬天一般一个人3天编一领席子,而我只用一天就编一领。
    为了提高编席的效率,我学会了如何摆布时间。冬季白天短,夜间长。我一般天黑前破篾子备料,天黑以后点着昏暗的煤油灯“踩底子”,然后还要到大队参加社员大会。第二天太阳出来天气暖和后才开始编席,到吃下午饭时一领席子就完工了。如此每天就能编一领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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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的冬季是寒冷的。有时气温达到摄氏零下20多度,为了节省煤和柴禾,我经常是戴着皮帽子编席,所以我编了13年苇席没有生过一炉火。
    苇席是统购统销物资。编苇席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每年每个小队可收入3000多元,那在当时是多么一大笔收入呢!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虽然为集体编席还能被称为正当的集体副业,而个人精打细算富余的苇子编的席子便被称为“偷工减料”、“挖社会主义墙角”和“资本主义尾巴”等等。于是,用富余的苇子编出的苇席根本不敢堂堂正正地去到集市上去卖,而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去黑市上交易。我曾经和父亲在每年春节前背上几领苇席,清早三点钟起来,冒着严寒和被工商人员没收的危险去到县城的角落里去卖苇席,幸好没有被工商人员抓住过。在当时被抓被罚都是小事,弄不好极有可能被扣上“复辟资本主义”的帽子。
    由于我学编席时年龄太小和长期蹲下身来编席,正在成长的我,双腿变成了“O”型,脊背也过早的佝偻了,以至我参加工作以后坐了20多年办公室仍然无法调整过来,手指至今也不能合拢。
    虽然编苇席非常苦,但我还是那样执著的去干,而且越编越好,成了全村的编席好手。时过20多年,村里好多人家的土炕上仍然铺着我编的苇席。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成为张家口石油公司的干部,但不论走到哪里,我都忘不了那段艰辛的日子,忘不了故乡的苇田,忘不了那些现在仍然还在编席子的乡亲。每年秋天,无论工作再忙,我总得抽出时间回几趟故乡,爬上照山,站在魁星楼上,望着那弯弯曲曲的溪水和绿波翻涌的苇浪,追寻着20多年以前的往事浮想联翩……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苇田还是那片苇田,而苇子却割了一茬又一茬;苇席还是那种编法,而编席的人也换了一代又一代,我虽然不再编苇席了,难道我们每天不也在编织着生活吗!
   忘不了你,我亲爱的故乡,忘不了你,故乡的苇田。
 
作者  溪之源 2003年9月15日晚于张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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