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安放我们的心【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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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何 安 放 我 们 的 心
【 文/钱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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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何保养我们的身体,如何安放我们的心,这是人生问题中最基本的两大问题。前一问题为人兽所共,后一问题乃人类所独。

禽兽也有心,但他们是心为形役,身是唯一之主,心则略如耳目四肢一般官能,只像是一工具,一作用。为要保养身,才运使到心。身的保养暂时无问题,心即暂时停止其运用。总之,在动物界,只有第一问题,即如何保养身,更无第二问题,即如何安放心。心只安放在身里,遇到身有问题,心才见作用。心为身有,亦为身役,更无属于心本身之活动与工作,因此也没有心自己独立而自生的问题。

但动物进化到人类便不同了。人类更能运使心,把心的工作特别加重。心的历练多了,心的功能也进步了。心经过长时期的历练,心的贡献,遂远异于耳目四肢其他身上的一切官能,而渐渐成为主宰一切官能,指挥一切官能的一种特殊官能了。人类因能运使心,对于如何保养身这一问题之解答,也获得重大的进步。人类对于如何保养身这一问题,渐渐感得轻松了,并不如禽兽时期那样地压迫。于是心的责任,有时感到解放,心的作用,有时感到闲散,这才发生了新问题,即心自己独立而自生的问题。

让我作一浅譬。心本是身的一干仆。因于身时时要使唤它,调遣它,它因于时时活动,而逐渐地增加其灵敏。恰像有时主人派它事,它不免要在任务完成之余,自己找寻些快乐。主人派它出外勾当,它把主人嘱咐事办妥,却自己在外闲逛一番。后来成了习惯,主人没事不派它出去,它仍是想出去,于是偷偷地出去了,闲逛一番再回来。再后来,它便把主人需办事轻快办妥,独自一人专心在外逛。因此身生活之外,另有所谓心生活。

这事并不难了解,只要我们各自反身自问,各自冷静看别人,我们一天里,时时操心着的究竟为什么?怕下一餐没有吃,快会饿死吗?怕在身之四围,不时有敌人忽然来把你杀死吗?不!绝对不!人类自有了文化生活,自有了政治社会组织,自有了农工商技术生活逐渐不断发明以后,它早已逃离了这些危险与顾虑。我们此刻所遭遇的问题,急待解决的问题,十之九早不是关于身生活的问题,而是关于心生活的问题了。

这一问题,成为人类独有的问题。这是人类的文化问题。远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远从有初步的农工商分业,以及社会组织与政治设施以来,这一问题即开始了,而且逐步的走向其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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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心总爱离开身向外跑,总是偷闲随便逛,一逛就逛进了所谓神之国。心离开身,向外闲逛,一逛又逛进了所谓物之邦。科学的萌芽,也就远从人类文化历史之早期便有了。本来要求身生活之安全与丰足,时时要役使心,向物打交道。但心与物的交涉经历了相当久,心便也闯进了物的神秘之内圈,发现了物的种种变态与内情。心的智慧,在这里,又遇见了它自己所喜悦,获得了它自己之满足。它不顾身生活,一意向前跑,跑进物世界,结果对于身生活,也会无益而有害。

五色令人目眩,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像老子那一类古老的陈言,此刻我们不用再说了。但试问科学发明,日新而月异,层出而无穷,何尝是都为着身生活?大规模的出产狂,无限止的企业狂,专翻新花样的发明狂,其实是心生活在自找出路,自谋怡悦。若论对于身生活,有些处已是锦上添花,有些处则是画蛇添足,而有些处竟是自找苦恼。至于像原子弹与氢气弹,那些集体杀人的利器之新发明,究竟该咒詈,还是该赞颂,我们姑且留待下一代人类来评判。此刻我们所要指述者,乃是人类自有其文化历史以后的生活,显然和一般动物不同,身生活之外,又有了心生活,而心生活之重要逐步在超越过身生活。而今天的我们,显然已不在如何保养我们身的问题上,而已转移到如何安放我们的心的问题上,这是本文一个主要的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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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无论如何,我们的心,总该有个安放处。相传达摩祖师东来,中国僧人慧可亲在达摩前,自断一手臂,哀求达摩教他如何安他自己的心。慧可这一问,却问到了人类自有文化历史以来真问题之真核心。至少这一问题,是直到近代人人所有的问题,是人人日常所必然遇见,而且各已深切感到的问题。达摩说:你试拿心来,我当为你安。慧可突然感到拿不到这心,于是对自己那问题,不免爽然若失了。其实达摩的解答,有一些诡谲。心虽拿不到,我心之感有不安是真的。禅宗的祖师们,并不曾真实解决了人类这问题。禅宗的祖师们,教人试觅心。以心觅心,正如骑驴寻驴。心便在这里,此刻叫你把此心去再觅心,于是证实了他们无心的主张,那是一种欺人的把戏。所以禅宗虽曾盛行了一时,人类还是在要求如何安放心。

宋代的道学先生们,又教我们心要放在腔子里,那是不错的。但心的腔子是什么呢?我想该就是我们的身。心总想离开身,往外跑。跑出腔子,飘飘荡荡,会没有个安放处。何止是没有安放?没有了身,必然会没有心。但人类的心,早已不愿常为仆役,早已不愿仅供身生活作驱遣。而且身生活其实也是易满足,易安排。人类的心,早已为身生活安排下了一种过得去的生活了。身生活已得满足,也不再要驱遣心。心闲着无事,那能禁止它向外跑。人类为要安排身生活,早已常常驱遣它向外跑,此刻它已向外跑惯了。身常驱遣心,要它向外跑,跑惯了,再也关不住。然则如何又教人心要放在腔子里?

然而不幸人类之心,又时时真会想游离其腔子,宗教便是其一例,科学也是其一例。宗教可以发泄心的情感,科学可以展开心的理智,要叫心不向这两面跑,正如一个孩子已走出了大门,已见过了世界,他心里真生欢喜,你要把他再关进大门,使如牢囚般坐定在家中,那非使他发狂,使他抑郁而病而死,那又何苦呢?但那孩子跑遍了世界,还该记得有个家,有个他的归宿安顿处。否则又将会如幽魂般,到处飘荡,无着无落,无亲无靠,依然会发狂,依然会抑郁而病而死的。中世纪的西方,心跑向天国太远了,太脱离了自己的家,在他们的历史上,才有一段所谓黑暗时期的出现。此刻若一向跑进物之邦,跑进物世界,跑得太深太远,再不回头顾到它自己的家,人类历史又会引致它到达一个科学文明的新黑暗时期。这景象快在眼前了,稍有远眼光的人,也会看见那一个黑影已隐约在面前。这是我们当身事,还待细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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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心与神,与物和合为一了,那是心之大解放,那是心之大安顿。其枢纽在把自己的心量扩大,把心之情感与理智同时地扩大。如何把心之情感与理智同时地扩大呢?主要在心走向心,先把自己的心走向别人心里去。自己心走向他人心,他将会感到他人心还如自己心,他人心还是在自己的心里。慈父会感到儿子心还在他心里,孝子会感到父母心也在他心里。因此才感到死人的心也还仍在活人的心里。如是则历史心、文化心,还只是自己现前当下的心;自己现前当下的心,也还是历史心与文化心,如是之谓人心不死。

这只有人类文化发展到某一境界始有此证会,而这一境界,则由孔子之教牖启了它的远景,指导了到达它的方向与门路。禽兽的心,永远封闭在它的躯壳里,心不能脱离身,于是心常为形之役,形常为心之牢,那是动物境界。人依然还是一动物,人的心依然离不了身,而身已不是心之牢狱了。因为人之心可以走向别人的心里去,它可寄寓在别人心里,它会变成了另一躯壳内之心,它可以游行自在,到处为家。但它绝不是一浪子,也不是一羁客。它富有大业,它已和宇宙和合为一了,宇宙已成为我心之腔子,我心即可安放在宇宙之任一处。只有人类的心,在其文化历史的演进中,经历相当时期,才能到达此境界。唯中国人则能认为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

但这绝不是由我一人之心创造了宇宙,也绝不是说我心为宇宙之主宰。这是说,在人文境界里,人心和宇宙和合融凝为一了。即是说,人心在宇宙中,可觅得了它恰好的安顿处所了。这先要把我此心跑进了别人心里而发现了人心。所谓人心者,乃人同此心之心,因此到达此境界,我心即人心。人心在那里见?即由我心见,即由我心之走向别人之心见,即由历史文化心而见。必由此历史心文化心,乃始得与宇宙融凝合一。此一宇宙,则仍是人文世界所有的宇宙,仍是人心中所有的宇宙。若心游离了身,游离了人,偏情感的,将只见有神世界,偏理智的,将只见有物世界。心偏走向神世界与物世界,将会昧失了人世界。昧失了人世界,结果将会昧失了此心。此心昧失了,一切神,一切物,也都不见了,于是成为唯神的黑暗与唯物的黑暗。光明只在人心上,必使人心不脱离人之身,才始有此人文世界中光明宇宙之发现。

此一宇宙,是大道运行之宇宙;此一世界,亦是一大道运行之世界。此一心,则称之曰道心,但实仍是仁心。孔子教人把心安放在道之内,安放在仁之内。又说:忠恕违道不远,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孔子教人,把心安放在忠恕与孝弟之道之内。孔子说:择不处仁焉得知?孟子说:仁,人心之安宅也。这不是道心即仁心吗?慧可不明此旨,故要向达摩求安心。宋儒懂得此中奥妙,所以说心要放在腔子里。西方文化偏宗教偏科学而此心终不得其所安。所以我在此要特地再提出孔子的教训来,想为人心指点一安顿处,想为世界人类文化再牖启一新远景与新途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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