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岚独家:毕节自杀儿童——凶手不是贫困,而是撕裂&amp#8203

个人日记

 


毕节市自杀儿童生前所住的房屋

最新报道出来,毕节,四个喝下农药死去的孩子,“他们不是因为贫困,食物不止于玉米面,腊肉,还有满缸的米和一栋价值20万的房子。”“他们有低保。”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不是死于磨过没有滤净的玉米面。也不是死于饥饿,虽然在这个土地上某个角落里,一定正有一些孩子正在死于饥饿,或营养不良,或食物中毒。正在写这文章时,就看到了报道,贵州两个女孩,拣拾了垃圾堆的食物,中毒身亡。

一个个人体解剖,他们都不是死于饥饿。也看似没有遭到严重虐待或打杀。每一个都能让成人找到辩解的理由——这是一个特例、一个特例、一个特例。无论李梦雪、李彤(南京饿死女童),无论李思怡(成都饿死女童),无论垃圾箱烤火而死的五个孩子,还是服毒自杀的四姐弟。

而这一个个的特例,一个个消逝在苍茫荒野里,沉默地走进冥河的小小身影啊,他们排成小小的队列,小小的,但绵延不断的晃动的冥河啊——它叫宿命。


他们排列在宿命的河流里。不是他们,就是别的孩子,次第向这时代献祭。

“不可将你们的儿女经火献给摩洛。”——圣经旧约切切地告诫那些因为狂热和欺诈,将新生儿献祭在摩洛的祭坛上,祈祷丰收、财富或健康的父母们。

在今天,依然有多少人将自己的孩子献祭给各种奇怪的诉求和欲望?

而这个时代,又为了它的伟大速度,献祭了整整三十年的儿童。

我的朋友白磊是第一代的留守儿童。他说,父母亲出去做活路——那时候不叫打工,叫做活路。乡村完全没有机会,城乡经济之间的巨大差异,将乡村大量的壮年劳动力抽水机一样抽走。他们象甘蔗一样奉献出自己最有价值的部分,劳力,血肉,生命,健康,或青春,皮肉,再被如甘蔗渣一样吐出来。他们的孩子留在乡村,城市没有预留那些劳动力的发展空间——不,不是因为缺乏食物,是因为空间和教育机会。

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或哪一个民族,这样大规模地产生了家庭的撕裂与分离。分离得理直气壮。

6100万的留守儿童啊!两个德国,两个台湾。1400万的随迁儿童,依附在城市边缘,挣扎求学。

朋友白磊说,他同辈的留守儿童们,多数失学,辍学,无业,也没有多大指望找到有改变处境的职业,早早沉迷于网游,或赌博。他们中有抢劫的,有杀人的,有以盗墓为业的,或下苦谋生的。年近40,毫无娶妻的希望。

湖北省宣恩县陈家台村一度因单身汉较多而成为远近闻名的“光棍村”

从2010年前,大量的光棍村开始见诸于报道,2020年,中国将产生3700多万绝对值的单身男性。多数分布在城市底层或乡村。

他们不仅仅因为这巨大的绝对值将注定光棍,更因为从一出生就被父母亲以“留守”的形式遗弃,而注定内心中充满了绝望,对爱和情感的能力,缺乏反馈的能力,而自我评价极低,对生命的意义毫无认同。

生下孩子,留在家里,然后夫妻出去打工——成了一个定律。而不这样做的夫妻,反而成了村庄里的怪物。调查中,一个姑娘告诉我们,她的母亲因为生了三个女孩,爷爷奶奶坚决不给看孩子,她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留在家里看孩子——获得了母亲足够的爱和陪伴的她们姊妹三人,最后成了全村最有出息的三个孩子。而等到她长大时,她父亲屈指一数,全村22个适龄男孩,除了她家,仅仅有2个适龄女孩,乡村的彩礼已经飙升到了15万以上,小伙子还得人物周正、没有兄弟、父母健壮、县城有房——她父亲简直庆幸死了。

这些适龄的男孩都是留守儿童长大的。他们的父母,只有一半左右是健全的,要么离婚了,要么有一方在工伤中丧生或致残致病。


对于毕节的姐弟四个,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是6100万被抛弃的儿童中的一个。也不会知道这宿命的无力对抗,不是自己的过错。在乡村,孩子们自己会天然排序,父母俱在或经常回家的,人前人后扬眉吐气。父母离异的,就眉目黯然,如果父母离异了且常年不回家,甚至过年也不再出现的,更加孤苦伶仃。再若连爷爷奶奶也没有,就和孤魂野鬼相去不远了。在一个乡村的丛林法则中,他们处于最低阶。这恐怕是他们越来越自闭的主因。

我再申明一次,从未有哪一个民族或时代,将发展基于了这样大规模的家庭的撕裂基础之上。上亿儿童刚出生就被剥夺了父母,一年团聚不到一次。即便政府在近年不断推出惠农政策,我在贵州一线走访时也确证:政府已经广泛在农村学校推行了营养午餐,孩子们在学校能吃到早餐和午餐两顿免费的饭,这一项目由中央财政拨款,和地方政绩考核挂钩。但是,对于三十年来巨大的创口,这微不足道。

这些创伤不是由于饥饿,而是绝望。深深的,被抛弃的,没有爱的绝望感。

我多年前就预言,户籍制度制造了八亿共和国农民,天然如奴隶般被束缚于土地,但迟早有一天,整个社会会为这样的短视和剥削,付出沉重代价。三十年,几代儿童的灵魂都被献祭给了“外出务工”,他们都带着心里创伤成长,他们的家庭观,伦理观,情感反馈机制都问题多多,择偶、婚姻稳定性和人际关系都趋于恶化,随之而来的高犯罪率,和社会运作的低效能,可能会遗传多代人的代际创伤,都将深远地影响未来中国。

献祭儿童的传统,当然在中国古已有之。妇孺总是最早被牺牲的一群。饥荒时最早被卖,被饿死,被杀吃。战争时最早被掳虐,买卖,被杀吃。秉承前苏联的传统,无论是长征还是在革命延安,孩子们要么被抛弃,要么是在保育院——革命的摇篮里长大。及建国后,50后、60后的职工子弟们,出生后的多数时间,都是在保育院/托儿所长大,那时候妇女的产假只有56天!


王朔与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和

王朔多次告诉媒体,他和母亲的关系非常糟糕,一直到今天,他仍然觉得无法和自己的母亲好好说话。一个在婴儿时期就被剥夺了母爱的人,终身都带着孤独至死的烙印,他不能与自己和解,也不能与世界和解,他渴望母亲,但终身不能再抵达她了,因为在初生的那头三年,她已经从他心中被杀死。

至今,这样的道理仍然被大多数的中国父母接受:孩子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喂小狗一样喂大了就好了。挣钱,砌房子,升职,争取成功……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乡村农妇如果没有及时断奶出去打工,她的公婆都会抱怨她,在家带孩子是好吃懒做。

贫困什么时候是杀死一个孩子的主因呢?


完整的家庭,无论贫富,都是幸福的

我们的父母辈们,曾经度过寒冬吃糠,夏日啜粥的悲惨岁月,一家人守着塘火,捕捉青蛙小鱼,烤煮番薯玉米,但凡能够果腹,都觉得日头有滋味,他们回忆起来童年,还觉得挺幸福的,从未觉得穿露了破绽、棉花外渗的破袄是怎么凄凉,因为全村都差不多。因为耍了一天,傍晚了总有母亲在炊烟下的一声悠长呼唤。因为家庭是完整的。

今天的物质已经极大发展和丰富了。在以贫穷为由来分析这样的死亡时,与真相已经南辕北辙,更无法避免更多的死亡和孤单的活着。

废除现有的城乡户籍制度,允许农民自由迁徙,并让他们能够享受务工之地的教育、医疗等福利。同时,让乡村和二三线城市能够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美国一流的企业从来没有集中在少数城市,一流的大学也从来没集中在少数州。即便是最偏远的乡村,医疗福利与教育的资源,也有一个基础水准的平等。

《愤怒的葡萄》剧照

让家庭不要因为迁徙而分离。让孩子不要失去父母,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愤怒的葡萄》记载了20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农业工人家庭四处流浪,寻找可以果腹的工作的悲惨经历,就算是那样的处境,他们仍然竭尽所能地保存了家庭的完整。

最后告知大家一个数据:

中国儿童自杀率,世界第一!它与贫困,真的无关。

只与宿命一样的被抛弃,被撕裂于家庭之外,被囚禁于爱的绝望中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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