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湖南的冬天，有时候冷得出奇，难得有个晴朗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甚至下雪。所以，拆洗被褥，老老小小洗澡换洗衣裳就得逮住一个好天气，这样的日子对于我们家来说也算是个大日子。奶奶会观天象，她看看天上的云，大抵就知道后几天的天气走向了。她信心十足地和爷爷说，这几天会有大太阳出，等星期天孩子们不用上学这天就“熬酒”（家乡话）吧。

“熬酒”就是把发酵好的酒糟放在锅里加热，锅外面套上个蒸笼样的东西，顶上放口锅，锅里加凉水，水大概到五六十度时以后又换上冷水。酒糟蒸发的气体遇冷冷却，变成液体，用管子接入酒坛内，就成了蒸馏酒，俗话说的烧酒。爷爷最好这一口，所以一年四季，家里都要酿酒。酿酒的材料有高粱，红薯和稻谷，不一而足。这些材料经过爷爷奶奶熟练的操作，总能酿出好酒来。

“熬酒”就会有大量的热水，可以拿来洗澡洗衣服洗被褥，一家大小做个全面清洁。这天，爷爷奶奶天没大亮就会起床，刷洗“熬酒”的工具，架好锅子。随着灶膛内红红的火苗乱窜，那锅内的水慢慢热起来，爷爷用手指探了探，示意妈妈要换水了。妈妈就把热水舀到澡盆里，从哥哥开始，我们三个小孩轮流着洗澡。那积存了个把月的污垢在肥皂和妈妈的抓挠下不断脱落，洗澡水瞬间变得黑浑不堪，盆边，洗澡水上面都飘着一层污物。泡的抓的差不多了，全身已通红，妈妈就让我们站起来，从桶里舀两勺干净的热水从头浇下，洗澡就算完成。我们从里到外换上干净松软的衣服，全身轻松，人顿时变得暖和许多。

一家七口人洗澡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几个床铺的被褥，堆积如山，是个苦力活和体力活，妈妈一个人完成不了，爸爸也会放下农活来帮忙清洗。妈妈先是用一个大盆子，用融了洗衣粉的热水把衣服被子泡上十多分钟，再一件件拿到池塘边的石板桌上刷，碰到领口袖口的顽固污渍，擦上点肥皂，重点刷刷。爸爸把刷好的衣服放在池塘里漂洗，再用井水过一遍，然后爸爸和妈妈一人揪一头，将被子衣服拧干晾起来，这样干得快。我呢，常常拿着小刷子，站在凳子上，帮妈妈刷衣服，其实就是好玩，有时帮倒忙。这时，爷爷奶奶添柴烧火“熬酒”，哥哥和弟弟在地坪里摆弄着他们的自制玩具三轮车，爸爸和妈妈愉快地边洗衣服边聊家常，一家人各司其职，其乐融融。大半天的功夫，屋前屋后的晒衣杆上，都挂满了衣服被单，像万国旗子，迎风飘扬。

中午时分，衣服被褥早已洗好，酒也熬好，奶奶也煮好了香喷喷的饭菜。一家人围坐桌前大快朵颐，爷爷和爸爸就着那小鱼干儿，一边小口抿着新熬出来的酒，眯着眼睛啧啧有声，那满足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饭后，他们会搬条椅子到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会话，在冬日暖阳的沐浴下，各自打会盹。老黄狗也倦了，蜷缩在奶奶脚旁睡得香甜。我们兄妹各自躺在床上，翻翻看了N遍的连环画，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一个悠长的午觉。

午睡醒来，太阳已西斜，被单也晒干了。只见妈妈在地坪里铺好一床大席子，备好了针线和顶针准备缝被子。被心往往是好看的印花花布或绸缎，被里是粗白布或印着竖条纹的棉布，爷爷奶奶睡的是蓝底的豆花布，说是耐脏。现在的被套方便，被子放进去，拉链一拉，甩几下就行了。那时全靠针线缝，妈妈会喊我们帮忙，我们兄妹几个一人扯一个角把被里摊平整，中间摆上棉被，棉被上面再放上被心，再把被里翻上去用针线固定。几层布，加上棉被的厚度，妈妈也缝得很吃力，有时顶针顶歪了，针尾会刺进手指的肉里，硬生生地疼。那时，妈妈就笑我，你也不学针线活，以后怎么缝被子，怎么补衣服啊。我响亮地回答她“你帮我缝啊！”。妈妈压根也没想到这世界变化得这么快吧，纳鞋底织毛衣等好些个她拿手的手艺活已无用武之地要失传了，她的针线活如今能派上用场的就是为自己钉几粒松了掉了的纽扣而已。

妈妈在缝被的间隙，我喜欢脱了鞋子躺到被面上去，虽然妈妈几番制止，我也不管不顾。清洗过的被褥散发着洗衣粉肥皂的味道，风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我痴迷这种味道，常常把头埋在被褥里深呼吸。闻够了，仰天看看蓝天白云，哼着不成调的歌，无忧无虑，幸福满满。几床被子缝下来，太阳悄然落到了山后，已近黄昏。这时，爸爸从地里收工回来，爷爷也放牛归来，一家人又围在一起热乎乎地吃晚餐。晚餐毕，爸爸听收音机，我们饶有兴致地听奶奶讲鬼故事，然后上床睡觉。躺在床上，拥着松软沁香的被子，不消多久便酣然入梦。

这样的冬日，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温馨时光，安宁舒适，岁月静好。这场景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想起来就让人心生温暖。如今，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已故去，老家的房子已坍塌成一片废墟，废墟也被无名的野草占据，甚至看不出我们一家人生活过的痕迹。物是人非，让人伤怀。可谁又留得住光阴？谁又留得住自己的亲人呢？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