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

那天阳光依然延续着这个夏天的旺相，虽是晨间九点过钟，却已将乡村公路的尘灰激得躁怒异常。可我们仍能找到路上的风景：天，蓝得那么纯粹，那么纯净，那么无辜，它全忘了龟裂的农田，也忘了路途上滑落的暴雨般的汗——这是七月，某日，我们在拜会一段遗失的历史。

那段历史牵及大广坳的大会战，或许在大会战之前：是时，红军原定于过磻溪、走梁上、出三穗，可就在我们踏足的那段叫圭懒弯的花开路（小石子路）不足三千米的骨忌讲坳天堑，遭到了国军和地方武装的伏击，在尸体填满了路边一米深的一条槽后，红军被迫选择折回，重新开辟新的尝试……

——是的，我们走的路正是从圭懒弯到上磻溪这一段先烈用生命和信念染红的路。

受到打工潮大环境的影响，上磻溪早已没有一天开拔几趟几十人队伍到下磻溪砍柴途径此路的辉煌，而新的通村公路正以复苏之势呼啸着摩托声的汹涌——这样的一条尚存历史况味的路便被历史浅浅的搁在了那里，任其边缘化，任其荒草包围，任其残缺老去……

流火的七月，连盘（读“pǎn”，割之意）田坎的农妇亦已躲到阴凉处搬弄手机去了，只有草地上蚱蜢的蹦跳尚能让人感到一些生命活力的存在。同来的友友许是太久没有接触乡村了，她怀着极高的兴致追逐着蚱蜢的跳跃，释放着压抑已久的生命激情，一会又对着溪沟边特有的那种黑色小个头蜻蜓注视，而小树蛙的腾跳也能勾起她蹲下身来观察许久，至于贴树枝枝桠前行的绿色的巴杆虫，更是引起了她莫大的兴趣…… 太阳的热毒这时似乎也在大自然奏响的乐章里失去了威风，正如红军的足迹被现代经济边缘化一般。

——我仍然无法活跃起来，仍然无法放松起来，仍然无法投入到大自然生命乐章奏响中去，这条路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感触，太多欲说还休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杂七夹八的东西，乃至于在拍照的当口也无法让我从现代科技的创新里释放出无遮拦的笑，清幽的石子路、无遮拦的风、透过路两边树枝桠洒下的斑驳的光影衬托的不是纪念或被纪念，是我朝圣般的虔诚和凝重。友友很不解，不懂，因为她不知道，在石子路边手指宽裂缝的田里，曾有小伙伴们撮线鱼（一种小鱼）、钓蛇鱼、打泥巴仗、养牛、烧粑粑、守田水、“鬼来了”的记忆（而今他们又到了哪里？），而在田的那一边，有的是万人坑的被湮没的历史，而在靠山边的负责浇灌上磻溪亚你田坝一坝田的灌渠沟亦没了叮咚声和哗哗哗的流水声，我的记忆没了，我的过去被割断了，我的生命在这里停留的机率只能越来越少，我如何能够无视城镇化新镇镇政府对这一坝农田的吞噬？我如何能够无动于衷的对着生母三夜无归处停留、徘徊的坳上笑谈小儿女的畅想？我如何能够在小伙伴们捉甲甲虫、捉乌王、捡金刚子而今已显空洞、蹒跚的大树底下眉开眼笑？我如何能够在曾划归一个大家族名下的一条河的坝子田面前无视这个家族现如今的衰败、分裂、内争、耗斗？我如何能够在这扑面而来的让清水江改道磻溪、撵赶石猪、蛇精随四月山洪赶赴江海妄图得道成仙的童话故事记忆里依然坐怀不乱……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我做不到那种洒脱！

斑驳的阳光，绿色的风，小虫子的歌唱，蚱蜢的跳腾，友友不断发现的惊异，灌渠水最后的挣扎，以及那一坝即将消逝的亚你田坝，在我孤独而凝重的身后幻化成一幅怪异的泼墨画：前面，明了这段历史的已远去，他们是一个时代吟唱的最后歌手，独自呢喃，孤独老去；后面，他们欣欣然赶赴着钢筋混泥土堆砌的森林，历史对他们是一种陌生的负担。

何况，我的身后还是红军倒折而回的一段劫后余生！

这里，将不再是我的家。

这里，将不再留存我的记忆。

这里，将融合着新的故乡。

我只是一个过客，前面30年，对家的方向频频眺望，梦里依稀，午夜梦回，几番挣扎，几番啜泣。而今，我将在新的世界里奔赴我的征程，开拓属于我的故乡，剔除了、割断了、剪切了关于故乡的记忆。对逝去的灵魂，我有的是愧疚；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我仍然是愧疚、愧疚……我无法诉说，我再也说不出什么。

回来的路上，特意探访了小河——磻溪：一条有个性、有故事、有灵性的小河，一条依托着北侗人家血性、坚韧、淳厚、踏歌而行的小河，我发现，在宏伟的防洪堤坝的规整下，在挖机的平整下，小河也听话了，归顺了，歌声也不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