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仰过“二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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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久仰过“二月二”

吴运臻

 

 

 

 

每年的“二月二”是久仰当地苗族同胞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它历时三天以上,堪比过年守岁,甚至比过年守岁更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地方特色。

其中,二月初二是最热闹的。这一天,晌午过后,将由村里面出资把主菜——清汤牛肉备好,各家各户则自备酒、饭、碗等物品齐聚到指定地点会餐。以十人一桌算,若寨子大来客多,则可以顺着摆上三四十桌,虽是就地蹲就着,也是蔚为壮观。酒食之间,大家把各自带来的米酒筛给同桌的人喝,尽情处,相互敬酒,尤其是对外来或经过的客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管大小,捉到了就是一小半碗,同桌一轮已是十小碗以上了,再被他桌的老乡抓着了来几轮几小碗,酒量不好还真是够呛。当空气中弥漫着糯米酒的香甜时,饭桌迅速退去,芦笙响了起来,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们,穿着苗族的盛装,带着整套银饰咔咔咔、哐哐哐、莎莎莎的突现在醉眼蒙蒙的芦笙舞步里,华丽丽的亮晃着你的眼;而男生们则戴着斗笠式、浆步缠成的“帽子”,穿着素黑的苗衣,三步一停、四步一转的紧跟其后,围绕着高高的芦笙,荡起了一个梦幻般巨大的逆时针漩涡……

以剑河县久仰乡为点辐射开来的苗族同胞的“二月二”,其实我是第一次参加,据说头一天是祭桥——农历二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把早准备好的酒、鱼、鸡蛋、腊肉和粑粑等祭祀品拿到村头寨尾桥边祭桥,在法师的主持下,以保来年的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和农作物的丰收……(有意思的是,这种祭祀很有点侗家人祭拜岩妈、古树的味道,但侗家人的祭拜多是随性随意,不需要巫师主持人,也不争早晚。)祭桥的盛况可惜我还来不及参加,而后各个小组轮派的聚餐对我来说又有太多的不可定数……但这些都没有让我成为久仰“二月二”匆忙的过客,相反,准乡村水泥地操场,高高耸起的六枝芦笙奏响的曲韵,松散的三圈踉跄的芦笙舞步,一下子让人触碰到了某些历史结痂的疤痕——跟素有“天下第一苗寨”之称的西江千户苗寨的专业表演队来比,这实在是显得太过寒碜了,就算跟江泽民同志亲笔题写的凯里“南花村”苗寨芦笙队比来,也是缺乏齐整规划的恢弘气势,但这些都没能让我沉迷和投入,相反,粗犷黝黑的村民随意的流露,倒是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真实和传统:作为剑河县乃至整个黔东南州最落后的一个完全苗族聚居乡,久仰,它远离主流文化,拒绝同化,甚至到如今,你走入任何一个村寨,如果没有到过外面打过工,苗族妇女绝大部分还不会说汉话,仅小部分初识自己歪歪扭扭的汉字名字,但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自我封闭和自我陶醉里,他们却把传统把持得最好,所有最原汁原味的人类祖先最初的足迹都可以在这些粗犷的面庞后寻得到——据苗族研究学者考证,就在四十六点五公里、两个小时车程的太拥乡昂英村、九连村一带,若有兴趣,你仍然可以在山上的许多地方,看到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荒田和荒屋基,荒田和荒屋基上都长有四十多米高、数人才能合抱的古树——这是从江南富庶之地逃亡到本地的蚩尤后裔的一支——九黎族后人的生活遗址。因为人众、战乱和瘟疫,这支英雄族群的后裔被迫打散,一支到了今天台江县的红阳、雷山县的西江千户苗寨一带,一支分出去到了今天锦屏县的“瑶光”和黎平县的“白翁”,一支随迁到了今天的久仰地区。到而今,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志趣、思想、习俗,就只剩久仰这一支最靠近于历史的真实了。

关于那些过往的古老历史,我很遗憾我只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甚至是更近的历史,比如久仰这一支后人——夭那村汪郎寨李洪基发起的、联合侗族义军姜应芳部、陈大禄部的抗清起义;红阳那一支后人发起的——台拱镇板凳村张秀梅领导的苗民抗清起义,以及他们兵败后埋骨之所在——不仅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甚至如我,也只是不经意的在地方文史研究专家的言谈记录里偶或一见,而这不经意的一瞥,也只是模模糊糊零零散散飘忽来去,串不成传奇构不成历史,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的游离于轰隆隆的开山造城的车轮外。即便是年轻如红军长征过剑河、毛泽东与贺子珍在革东镇(即今天的剑河新县城)把刚出生的孩子托付给当地苗族老乡收养的过往,于日日伴着韩剧、网游成长起来的所谓更幸福的一代,也已经是陌生而不太有吸引力的编外故事。在金钱和玩乐统治信仰的大潮后,也许经济价值早已压倒了一切,这不,继后来被誉为“东方迪斯科”的台江县反排村的《反排木鼓舞》成为黔东南州向世界伸出的一张名片后,贵州省文化厅副巡视员王德文于1996年在台江县反排村采风时,再次发现了后来享誉海内外的《假如你是一朵花》、以及方召村的《要玩趁年轻》、革东镇(当时隶属于台江县)的《夜深人静了》,从而奠定了苗族多声部情歌——苗族小歌的国际地位,而后不久,有八百多年建寨历史的久仰乡久吉村的多声部情歌在州、省和国家级的各种重要比赛中也屡屡斩获大奖,因它“完全用声带掌控,嘴不动,表情不惊,声音却如远天而来”的演唱的极高难度和难以模仿,再次引发国内外专家学者的震动,一时间,各地蜂拥而至的对少数民族风情近距离接触的市场需求极大刺激了苗族歌舞的应景式繁荣,听说,反排、方召一带因此还催生了很多专门为全国各地高档风情游景点输送演员的领班老师……这,难道不是传统市场化的一种消费之道?可惜久仰,还在故国神游的自我陶醉和自我封闭里自我放任自我堕落;可惜久吉,天籁的多声部情歌却甘于埋在深山荒野,虽几经浮沉几经绽放,却也只落得过落水凤凰的结果,同所有历史传承所共同面临的难题一样,新起的一辈,要么在打工潮里流落成了五颜六色的爆炸头,要么在主流文化熏陶的语数外里蜕化成后现代文化浪潮退去的一群嗷嗷待哺的候鸟……

朋友的盛情,村民们的盛情,其实于我,有太多的感激感动惊喜意外,甚至不能免俗的,我抓起随身的手机都能拍得津津有味,尤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平时看着不咋样的小女生们,忽然就感觉花枝招展的,娇艳不可名状,就算只身苗衣不戴银饰(通常挽的发上会插有一朵红花),也自流露出一种恬然得意的放达之美,让人惊奇让人难忘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情难自禁。当然,经过当地朋友的讲解,我了解到,“二月二”这个节本来就是属于年轻人的节日,因其祖先一路被驱赶的迁徙路上的封闭和匆忙,以及历来受整个汉民族的压榨的本能性排外,加上简单硬朗的苗族同胞们肯定转不过吃透五千年文化精髓的汉一统们的道道,这些都促成了苗人的婚俗多是只能自我消化,“二月二”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展示美丽、成就婚姻的媒介——开始是长辈们发现牵头,后来倒成了年轻人的天下。因而,据在此地工作多年的中学老师们的经验:每到“二月二”,不用学校和老师放假,班里绝大部分的学生会自己给自己放假;而“二月二”后,班上少数派的女生们都会少去好几个,加上本来就重男轻女兼近亲结婚思想的流毒,久仰地区落后就越加落后,男生从小就陪酒的习俗(娘胎里就已经醉了)就只能更加的痴笨狂妄!虽然芦笙堂里高高挽起的新娘妆和咔咔咔、哐哐哐、莎莎莎的焕然一新让人过眼不忘让人称奇让人几回回梦醉,但如若美丽绽放的代价是一生的做牛做马嫁夫从夫夫死从子,不能离婚不能改嫁,还要承担家务农活的重担,这种流星般短暂的美丽,是该为她们高兴还是悲哀?当然,芦笙堂上其实不仅仅是青年男女,还有很多中老年人,甚至不乏奶奶级的老年人,应该说,苗族的这个“二月二”,是一个男女老少狂欢的节日,它不像汉民族的“年”,总是因为承担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负担,让年轻人总是无所适从心理负担极大极重,放不开来又放不下,结果自然只能是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淡漠,“年”,甚至一大打传承着需要背负历史的节假日,都好像在离年轻的一代越来越远,不像苗族同胞的“二月二”,形同“圣诞”,让人可以放松可以倾诉可以看到希望,于是,无论年华怎样变迁,民族的魂没有散,传承就有了可能,历史就有了延续的种子。

我不知道历年的“二月二”是不是都是在这样一种凄冷的寒颤里轰然上演,但蒙蒙细雨从五点半淋到七点过钟时,我的心在热烈的繁华后竟然有了隐隐的疼痛,我想起,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位故友,立足于苗族传统文化之上,参演的苗族歌舞拿过无数的奖牌和荣誉,演出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还出过法、加等国演出,几番交谈,见识、眼界、志趣等无不是彼此欣赏相互仰望引为知音,甚至关于苗族文化的好些具体可感的细微认识和体验,我都是源于她天生的好嗓子和对苗族歌舞的独到理解和领悟,可以说,正是那些不经意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的偶尔,让我看到了活的艺术成长的土壤,让我深入了一个民族的生命和灵魂——在沉淀了五千年的苗族文化面前,我就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里,找不到方向和归路,而故友,她用漂浮在天际之上的歌声和维度,接纳了我这个冒冒然的闯入者的忐忑和困惑……甚至就我个人来说,从自觉的追随主流文化的脚步到转而关注地方文化的内核的节点,都源于那一次次的偶然或无意识的只言片语。但如今,故友,也如那些流逝的芳华,再寻不着。

寂寞也好热闹也罢,一个节日无非就是一个节日,过程总有过程的理由,结果总有结果的必然。虽然作为地道的北侗人,我们早已经忘了侗话的发音和语义,但大江东流去,毕竟是谁也遮不住的。白驹过隙,我们不过是历史轮回里匆忙的过客,那,趁韶华未老,挣扎一番,不求作为,但求无憾尔。

 

 

 

201423日于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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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逆风ぉ蒲公英

老师,很久没有看你的文章了,以后要经常写哦[em]e113[/em][em]e113[/em]

、扯淡的青春

吴老,怎么不写几篇关于我们在南加读书的嘞?[em]e113[/em]

9876543210

有些人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无人

[QUOTE]引自:你让我懂 于2014年03月09日 00时54分34秒发表的评论 老师你写的啊[/QUOTE] [em]e182[/em][em]e178[/em]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