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秦川

施蛰存先生与我的飞行诗词

魏新河2013.1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珍怀先生为我学习诗书画介绍了不少前辈，其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张先生慈母一般，待人热情而真诚。她为我学画，介绍我去南京跟刘海粟学习，又介绍谢稚柳，为我能进中央美院，介绍张爱萍将军帮助调动进京，为了学习诗词，介绍沈轶刘、茅于美、施蛰存等先生。我结婚的时候，先生专门做了三首七绝，并用工整的小楷书写。我那时年轻，生性惮于办事，但却因而与施蛰存先生有了一段因缘。

施先生是一个思想很先进的人，他一直要求我作诗词要写时代新内容，并且特别指出让我写我的飞行生活。请看他在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一日给我的信：

新河同志

函及词均收到，词已看了几遍，读后不能无疑。因为这三首词都不像一个廿一岁的青年飞行员做的，思想情感、语文功力都不符合你的年龄和身份，我还要取保留态度，希望你以后能再以所作诗词寄我看看，最好作几首小令。写你的飞行生活。

做中国旧诗词的思想情绪，与一个现代飞行员所必须具有的思想情绪，恐怕是不能统一的。我不希望一位飞行员埋头于诗词中，有闲，请你谈谈你的学习诗词体会。

手此即问好                             施蛰存 1/11

平心而论，我是一个“不薄今人爱古人”的人，而且，在此前一年的一九八七年，我大学四年级开始飞行实习的时候，已经开始写飞行诗词了，《蜀中飞行杂诗》也到处转发并受到广泛好评。但是，那时毕竟正是沉醉于古人的美妙的时候，于是对施先生的再三要求，便产生了抵触情绪，甚至抱怨。恰恰施先生对此事也十分认真，请看他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三日写给我的信：

新河同志：上月收到过一函，正值诸事丛脞，未及即复，近日，正想奉复，却找不到原函，失去了你的地址，又搁下了。昨日收到花犯，才供应了地址，此刻方能奉答，很抱歉。

在我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甲，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关中知识分子，住在不富不贫的古式房屋里，做的是不高不低的文化工作，业余时间，就在晴帘下，灯窗畔，吟哦自乐，写一二首诗词，像周邦彦、姜白石，他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也完全是一个饱经忧患、淡于名利的古代儒生。

另一个人是乙，廿二岁的现代青年，飞行员，能架飞机，在八千尺以上高空歼击敌机，他穿的是皮夹克飞行服，吃的是牛乳、鸡蛋、啤酒、巧克力，正在找对象，女朋友不少，还没有拣定一个。

是我惊异的是，这两个人却属于同一人体，是一个人，乙是这个人的现实生活，甲是这个人的精神生活。这个现代青年，一走出机场，卸下戎装，立即变成一个古代诗人，他自己，也许以为甲是它的本质，乙是他的表象，因而有“误落戎行”之叹。

我现在碰到这样一个青年，该怎么办？

我如果鼓励他以甲为生活本质，就使国家少一位优秀飞行员，多一位诗人，我如果鼓励他以乙为生活本质，就使将来的文艺界少一位优秀词人。

我现在不能作出决定。

不过，这位词人现在所做的词，还只是一种拟古作品，他步武姜张，极能神似，可见他的语文水平及文学修养是很高的，在廿二岁的青年中，我还未见其比，但是他的词中反映出来的，决不是他的现实生活，也不是他本质的思想情绪，因而这种作品，还是一种伪文学。

新河同志，我把我的想法全部告诉你了。

你如何反应？

                         施蛰存 23/1 89

现在想想，施先生也许有些拔苗助长了，因为我那时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学古拟古是必经之路。其实，我也已经按照施先生的要求写飞行诗词了，并且一直坚持到现在，只不过我是用苏辛疏放一体来写，并没有把它当做正业来修，只是到了后来才逐渐认真起来。实话说，我那时已经有了比较灵活地抒写自我的能力，也许施先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屡屡催促般的让我写新内容、写飞行。年轻的我对此愈发抵触，即使写了，也不给他看，而施先生也似乎期待得不耐烦了：

新河小友

二月廿八日收到你的信和词稿，当时看后，想不复，因为我说不出什么意见，你的词不能说不好，也没有什么好。

今天找到你的信，恰巧空着，想了一想，还是复你。我对青年，向来不做虚假的夸奖，而多数是提一点我的见解，以供进学参考。

你的词，我已看了几年，似乎一直在摹仿句法上做功夫，你拼命学姜张周吴的句法，可得神似，但你的每一首词，我都无法讲通。清真长处，在于“善铺叙”，我希望你先学“铺叙”，要使一首词的思维逻辑有迹可寻，也就是讲得通，一些使词意转侧的字眼尤其要用得恰当，这些功夫，你还没有注意，至少是没有用的好。

还有一事，我印象不佳，有些老人喜欢在文章下自署“时年八十又五”，刘海粟自署云“年方九十”，我见了要作呕，这是“卖老”，你自注云“年二十二岁”，我也以为这是“卖少”，同样是一种“庸俗”，你二十二岁作此词，又怎么样呢？因此就表示了你的天才吗？我想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可能中国之大，还有十八岁的人能写的比你好呢？

以上是我的劝告，希望你不落凡俗，不要做旧式“雅人”掌握这两个极端，才是新时代的诗人。

还有一点，少作“和诗”，也不要“逢人送诗”，不要把你这个飞行员表现的很酸腐。

此问好

                                   施蛰存 9/5 (河按时为1990年)

有两点，施先生是说着了，一是其时正全力地学古人做雅人，一是追求“天光云影”（周济语）式的词意。由此可以窥见，施先生作为学人，正有着王国维一样的词学思想特点。但在当时，施先生这样讲，我是接受不了的。可巧，《词学》上刚刚刊发了施先生的几首词，记得其中有一首《淡黄柳》数处不拘平仄，而这个调子很严格，没有可以不拘平仄的地方，加之，听到说施先生着力处不在于词，甚至说施先生于词是外行。这样就更给了我抵触、抱怨他的依据。于是，少年懵懂的我就做出了一件抱憾终生的事情。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在杭州疗养结束后，就去上海看望一些老先生，由于心中的纠结，唯独于施先生，负气而不登其门。四年后的一九九五年作《岁暮怀人》还写到此事：

早岁曾闻笔入时，倚声戒我太矜持。客来未到愚园路，牛奶面包难入词。（按施先生时住愚园路）。

直到二〇〇三年先生去世，缘悭一面。今值先生辞世十周年，写此并当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