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秦川

诗句之美，盖有多种，要而言之，约有如下四类。

一、天然美。此种作者，古今不数人，脱口而出，欬唾珠玉，最为高绝，不可效仿。如李太白、李重光等人是也。

李太白出口成章，不甚经营，便称神品，他人若如此写，便觉平实肤浅。例如：

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愿长醉不用醒、与尔同销万古愁。

西岳峥嵘何壮哉。

太白名句一出，并其句式亦皆不可仿用，一用便成笑柄。例如：

故人西辞望江楼，烟花三月下杭州。（辞何楼、下何州皆不可矣。）

万里南美十日还。

李重光脱口而出，神情天然，感慨深重，虽云遭际绝异，亦他人累千百气力所不能办。例如：

春花秋月何时了。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陶、谢之天然意趣，亦下工夫不能得。例如：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有一种景语，神明入化，浑化无痕。例如：

王摩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钱  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二、气韵美。或云风神，亦有云气象者，未若“气韵”二字之精准，盖象即形也，不能状其精神。此类语专胜在神气韵味上，未必有新奇之立意，殆类王渔洋所谓“神韵”者。

此类语有数种风格类型，举例如下。

①高古。例如：

李太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杜子美“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②雄浑。例如：

李太白“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孟襄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王摩诘“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杜子美最善为此种语，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岑嘉州“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许  浑“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③清丽。此类句往往以音节与句法胜。例如：

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杜子美“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张  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刘方平“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杜牧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温飞卿“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三、精致美。酌句精工，用力可致，词中尤多，此类语在诗词中非上乘也。所谓“诗眼”往往出此类句中。

杜少陵“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刘长卿“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

司空曙“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白乐天“林间煮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

孔凡章“风里落花春有梦，雨中飞燕水无痕”。

有诗眼者如：

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

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

宋子京“红杏枝头春意闹”。

秦少游“宝帘闲挂小银钩”。

四、新奇美。新者，初次出现，未有人道也。奇者，不寻常、罕见、出人意料也。新意象，不奇自佳，寻常意象，写得奇亦佳。此等语为诗中上乘语，多出于性灵与学识，盖有情、景、识三种类型。

①新奇情语。若求情语之新，必先用情深，若浅情辈，常情曾不能察，遑论其新乎？

曹子建“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陈子良“以我穷途泣，沾君出塞衣”。

张  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韦端己“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张  泌“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崔怀宝“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何  凝“却爱蓝罗衫子，羡他长束纤腰”。

顾  敻“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冯正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秦少游“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姜白石“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新奇景语。此种句往往出“奇”。

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

李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疑是银河落九天”、“黄河如丝天际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杜子美“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西岳崚嶒耸处尊，诸峰罗列似儿孙”。

王右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张  祜“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李长吉“遥望齐州九点烟”。

韦苏州“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温飞卿“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江上柳如烟，燕飞残月天”。

秦淮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雨打梨花深闭门”。

范致能“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

陈简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姜白石“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张于湖“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王渔洋“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绿杨城郭是扬州”、“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厉樊榭“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

寇梦碧“又残笛江城，门前落梅红没鞋”、“茫茫意，待乘槎去，河汉都干”。

此类中有一种求“新奇”而致“奇怪”者，宜力避之。例如：

吴梦窗“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

③新奇识语。此是一种新感知、新认识，来自性灵与学识，出自体察与沉思。

王子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韩退之“草色遥看近却无”。

张  旭“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杜少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白乐天“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王摩诘“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刘宾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长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易老”。

杜牧之“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王荆公“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苏子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寇梦碧“对镜妆成心更苦，蛾眉却恨无人妒”。

王  聪“云中红叶落，知有更高山”。

有巧思，亦是一种新奇。

贺知章“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  已“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一”字，紧扣早梅之“早”。）

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吴梦窗“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

张叔夏“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史梅溪咏橙“待惜取团圆，莫教分散”。

周草窗梅影“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

张叔夏梅影“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

张叔夏孤雁“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沈  昆咏雁“奈一绳雁影，斜飞点点，又成心字”。

周星誉咏雁“无赖是秋鸿，但写人人，不写人何处”。

厉樊榭柳影“欲结同心，空试荑苗，作就三分销黯”。

综上所述，我辈今日之创作，当以精美之辞句写新奇之意境，并使诗句富有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