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神韵

文海拾珠

 管窥神韵    魏新河

 

王渔洋以“神韵说”鸣于世,谭献:本朝诗终当以渔洋为第一,赵翼以为: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者,莫如王阮亭。渔洋诗风华绰约,清丽谐婉,声色超然,尤其七言绝句,神情旷代,人所共爱。而其于“神韵”二字,终身未尝质言之也。余久爱之,乃闲思静悟,复上究唐宋,略有会心,试作芹献。以其法径,并适用于倚声,与小令、慢词皆息息相通。

一、首重音韵

音韵和谐为渔洋“神韵说”之首要内容。渔洋对于诗篇音乐性之重视,不次于重视诗篇之意境,曾著《律诗定体》、《古诗平仄论》等,又据赵执信《谈龙录》序中载,渔洋尚著有《声调谱》一书,赵曾求教渔洋,渔洋秘不传授。赵为渔洋外甥女婿,曾就学渔洋门下,所言当不虚。绍唐人之诗,多付歌唱,其重视音乐性固不待言,旗亭斗酒,阳关三叠,在在皆是,此不赘言。六朝人尚“流美”,波及于唐。渔洋于此用功匪浅,今吾侪于三百余年后读其诗,犹可见其惨淡经营,故其所作声色高华,音节谐美,雒诵之余,齿颊留芬。

二、次重辞句

此渔洋“神韵说”之核心内容。渔洋倡言:“凡粗字、纤字、俗字皆不可用,词曲字面尤忌”(郎廷槐《师友诗传录》),要求“择一字焉必精,出一词焉必洁”(徐乾学《渔洋续集序》)。而风神、意境皆赖经营辞句之法而实现。

渔洋诗句,尤其七绝,风神独擅,其妙诀何在?除了择词精洁、摒弃粗俗之外,其重要特点之一,是一个“整” 字,主要含义是:自词汇字句与音节特点上看,和谐浑成,整体性好,紧凑连贯,不拖沓。就是说,词汇、句子和音节的不可分离性强,不散,成块,拆不开。此渔洋反复强调“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谓也,特渔洋不肯说明耳。余参以唐宋诸贤七绝,自写作角度上,试述如下。

(一)重视用名词。主要是地名、人名、花鸟名、节候名等。这些名词的共同特点是属于固定名词(或词组),整体性强,连属紧密,不能拆分。如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龚定庵:猖狂乞食过江淮、古时明月照杭州。用于任一句皆可,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则在第一、二句。“不见年年汾水上”则在第三句。用于句首、句中、句尾均可,兹不例举。但有一用于末句句尾之法,托住全篇,声色绵延,作用最大,效果最佳,唐宋诸贤并渔洋莫不得力于此。举七绝尾句之例如下,学者一看便明,毋庸多言。

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太白: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杜牧之: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张  祜: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杜少陵: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州。陆放翁: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李义山: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杜牧之: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陆放翁: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杨诚斋: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岑嘉州:玉关西望肠堪断,况复明朝是岁除。苏东坡: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杜牧之:商女不知亡国很,隔江犹唱后庭花。徐 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孔尚任:廿四桥头添酒社,十三楼下说诗名。龚定庵:亦是平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宋姜白石七绝为一时魁首,亦颇善用此法,杨诚斋固许之“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矣,启功先生亦云“白石道人诗无败笔,足冠南宋”,渔洋既爱姜白石,兹举姜诗如次: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残雪未融青草死,苦无麋鹿过姑苏。

应是不眠非守岁,小窗春意入灯花。/但得明年少行役,自裁白做春衫。

谁家玉笛吹春怨,看见鹅黄上柳条。/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

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如今渐觉知心少,剩种青青伴白头。

江东父老空相忆,枝上年年长绿苔。/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忽忆石头桥下路,槿花斜压钓鱼船。

天寒远挂一行雁,三十六峰生玉壶。/二十五弦人不识,淡黄杨柳舞春风。

归来只怕扶桑晚,赤脚横骑太乙鲸。/太守令严君莫舞,游人空戴玉梅花。

闹里传呼大官过,后车多少尽婵娟。/春风到处皆君赐,金柳丝丝满凤城。

却入静坊灯火空,门门相似列蛾眉。

又如王渔洋七绝中之句:

骑马青衣江上路,一天风雨望峨嵋。/少日题诗犹在否?绿杨城郭是扬州。

雁声摇落孤舟远,何处青山是岳阳。/白沙亭下潮千尺,直送离心到秣陵。

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石头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樽千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南。

余霞散绮澄江练,满眼青山小谢诗。/爱傍横塘不归去,拔钗亲市七星鱼。

……

渔洋自己也很满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这首绝句,他说这首诗和濛濛夕照开棠邑,叶叶风帆下建康摘星楼阁浮云里,一傍危栏望楚江绿杨城郭是扬州,江淮间多写为图画。

关于《再过露筋祠》一首,唐陆龟蒙和皮袭美《木兰后池三咏·白莲》:素韵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览,月晓风清欲堕时。”“字诸本多作字或作,皆逊。东坡跋云:决非红梅诗。渔洋自云:“余谓无情有恨二语,恰是咏白莲,移用不得。而俗人议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黑白。在广陵有题露筋祠绝句云云,正拟其意。一后辈好雌黄,云:安知此女非嫫母,而辄云翠羽明铛耶?闻之一笑。”

晚近诸子之作亦有如此,举例如次:

梁任公:英雄学道当如此,笑尔儒冠怨杜陵。方于彬:何处寻春双女伴,背人偷上薛涛坟。

沈 砺:簌簌短亭花落尽,余音依旧绕杭州。于右任:短衣散发三千里,亡命南来哭孝陵。

刘冰研:人载离愁船载梦,淡烟凉月过眉州。宋教仁:遥忆故国小儿女,应随阿母望河桥。

吕碧城:后夜相思应更远,一襟烟雨梦苏州。汪精卫: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风惠我伯牙琴。

吴瞿安:试向通天台上表,不关恩怨孔云亭。吴瞿安:又见横塘梅子雨,江东孰是贺方回。

江 椿:一簇楼台千树柳,晚霞红处过沧州。柳亚子:盲风晦雨凄其夜,起读先生正气歌。

汪辟疆:野香更有关心处,照眼方惊蚕豆花。邵次公:此去随身无一物,携将明月渡黄河。

杨宗乾:祝融含笑贾生哭,虏骑何曾过岳阳。顾佛影:愁煞扁舟卧居士,卷篷低烛过西兴。

陈寅恪:夸向沉香亭畔客,南方亦有牡丹王。周岐隐:凉意乍生残暑退,片云擎雨过孤山。

萧重梅:绝无游客曾相识,只有春风似故人。潘天寿:谁谓朱明无剩土,十三陵树尚青青。

潘天寿:唯有无边春草色,依然绿上越王台。邓粪翁:又为壮游添纪实,短篷扶梦下台州。

邓粪翁:十万骚心留不住,漫天风雪过横山。邵祖平:结得江湖幽梦熟,廿年来只为芦花。

丰子恺:待得湖滨花似锦,枝头不复有梅花。朱大可:可惜当时张礼部,扁舟未泊秀州城。

朱大可:那知访古秦淮上,故老犹传寇白门。林散之:万劫丛中灰未冷,香花放出曼陀罗。

沈轶刘:肯与兰成赌萧瑟,自骑蝴蝶过南朝。谢玉岑:柳阴看策乌犍立,何处好风吹洞箫。

谢玉岑:惆怅轻雷无雨意,浅波开瘦水花。闻一多: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

声:雨后微人意好,卷帘看放紫薇花。陶世杰:作此苦言轮到我,转从忧患敬髯苏。

夏承焘:要与黄生比风骨,五更残雪过中条。夏承焘:藤床一卷花间集,自卷风帘看里湖。

夏承焘:一笑平生攀岳兴,短筇日日绕孤山。陈九思:此趣他年应不忘,满天风雨下匡庐。

寇梦碧:一线炎光红未敛,不辞坚坐送斜阳。寇梦碧:莲开玉井寻常见,那信凌波有洛神。

寇梦碧:雨帘风扇俱诗料,不觉微吟过虎溪。陈荆鸿:造物娱人搜两绝,云林画意辋川诗。

陈荆鸿:离骚寂寞千年后,请读东山乐府词。张采庵:最是贫交解行乐,典衣沽酒度清明。

张采庵:想得小山秋似海,一灯和梦到淮南。吴白:笑看西子成姑射,高唱新词过断桥。

杜兰亭:几时同听潇潇雨,携手重登燕子矶。金鞠庵:为爱新凉成久坐,一亭四面看涟漪。

金鞠庵:阔水高山千里过,更乘风浪下温州。苏渊雷:当年侠气今安在,风月微茫过大梁。

吕公眉:一盂饭饱无多事,村北村南看杏花。吕公眉:十里塔西山下路,独披疏雨钓青鲮。

许廷植:梦冷踏歌无觅处,夜窗但坠白梅花。

还有一点,亦需注意,特为拈出。即此奠基名词之前多为动词,此动词最好不要是“实动词”,要是“虚动词”,就是要空灵、清虚一些,不能是比较生活化的太现实的动作词。

渔洋《池北偶谈》:“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渔洋素推王、孟,观王孟诗,乃处处可见渔洋学步踪迹。

此一心悟,余于二十岁前既有深刻印象,后读《王省身诗文集》,中有《诗法指要第十一章“论七言绝句的奠基法”》一篇,惊悉此前辈老先生亦洞悉渔洋此“奠基法”之“妙诀”,与余神契,为示非予一己私言,特先录王省身先生之言于此:

……我今但提出奠基法,与诸位同好谈谈。所谓奠基法,乃先将主题的重心,摆在结尾处,然后全面布置,上下呼应,则起承转合,自在其中矣。……其主题的重心,不论是人、地、时、物、事,或者其他名称,皆可以用作押脚。这个七绝奠基法,我是从王渔洋的诗中得来的。渔洋在清初以工于七绝名重一时,我少年时好读渔洋七绝,乃于其诗中窥得此法,盖渔洋此法,实得自唐宋诸家,而秘不告人,其所著《渔洋诗话》及《带经堂诗话》《池北偶谈》等书中,皆未道及,足见渔洋是很保守的。……我看唐宋名人所作七绝,都是把主体的重心,不论是地名、人名,或时节名称,或一事一物,预先计划好,押在结尾处,然后再来布置全局,便成好诗。……这是做七绝的真诀,故不惮言之烦琐也。

王省身先生所言基本中肯,但微有所憾者,一是认为可以用事来押脚,并举“悔教夫婿觅封侯”为例。我认为这一类的七绝以事作押脚不太合适,并非绝对不可以用,而是用了以后就不够精美。必不可回避时,亦须有固定名词或方位词、数量词作搭配、帮衬,如近人周岐隐云:指点云林如读画,万松深处两僧归。二是未特别着重说明最好要以连属紧密的固定名词来奠基。有些名词,在选择使用上,看起来似无不可,如“孤村” 一词,虽亦是名词,但为组合成的偏正词组,连属不够紧密,故不为最佳选择者。只有数量词组、方位词组可以替用,(还有一种固定名词后带一动词,形成的名动词组,也可以聊充奠基之用。)如龚定庵“五更浓挂一帆霜”是,又如:

苏子瞻: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王渔洋:四年只饮邗江水,数卷图书万首诗。

王渔洋: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苏曼殊: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柳亚子:鬓丝禅榻寻常死,凄绝南朝第一僧。邵次公:凄凄旅馆无良伴,卧听寒邮第四更。

顾佛影:可有坠欢烟水里,湖灯红似十年前。陈寅恪:独怜卧疾陈居士,消受长廊一角风。

溥心:登城不见桑乾水,斜日云横太白西。林庚白:肠断江南今夜月,指尖弹冷十三弦。

林庚白:一夜长江江上雨,起看树色十分青。林庚白:山头吠影谁家犬,惊起田间蝶一双。

潘天寿:耐有寒香蕴书味,残兰又放一枝花。朱大可:绝怜一树荼蘼雪,独占江南四月春。

夏承焘:小倦支颐梦何许,听笳夜度二陵时。夏承焘:占断江天一枝笛,诗人家在月轮西。

又如姜白石云:

一声何处提壶鸟,猛省红尘二十年。/家山竹好无由看,漫种庭前一两竿。

轻舟忽向窗边过,摇动青芦一两枝。/记得下菰城下路,白云依旧两三峰。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收烟波十四桥。/道人心性如天马,欲摆青丝十二闲。

烟波渐远桥东去,犹见栏杆一点愁。/白头办了人间事,来看凌霄数点红。

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上桥便觉秋香重,花在西陵小苑西。

自解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御街暗里无灯火,处处但闻楼上歌。

(二)习用数量词。数量词之用大矣!不惟整而不散,亦且理趣并存,视听皆佳。举例如次:

李太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杜牧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刘宾客:二十年前旧板桥,春江一曲柳千条。

徐 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孔尚任:廿四桥头添酒社,十三楼下说诗名。

姜白石:夜深吹笛移船去,三十六湾秋月明。/天寒远挂一行雁,三十六峰生玉壶。/二十五弦人不识,淡黄杨柳舞春风。/惆怅古今同此味,二陵风雨晋师还。/一声何处提壶鸟,猛省红尘二十年。/道人心性如天马,欲摆青丝十二闲。/十里水边山下路,桃花无数麦青青。/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三)善用方位词。用方位词,或方位词组,主要是地理方位、时空方位两类,有助于整,特别是与名词搭配。一则“结块”,整体性强。如太白《杜陵绝句》“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少陵《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王渔洋《夹江道中》“骑马青衣江上路”等。二则易出苍茫浑成之效,如岑嘉州《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少陵《秋兴八首》:“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时空方位词,以时间名词为主,如当年、昔日、忆昔、记得、年来、今日、昨夜、何时、何年、曾经、时候等。

(四)精于用虚词。这在七绝中是一个非常关键性的问题,凡是名作,莫不如此。意脉的回曲纵横、音节的起伏顿挫,虚词是起着重大作用的,这一点和倚声是完全一致的。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读阴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渔洋尤擅为此。第三、四句中与“不”字组合成的虚词作用犹大,《秦淮杂诗十四首》中用于末句的就有五处(见后)。

(五)慎用颜色词。渔洋为诗,设色清雅,往往不着炽烈颜色词,去其温,以清冷为主色调,如姜白石词,给人感觉清新、淡雅、疏朗,如张玉田词。如其《再过露筋祠》是。此一种审美取向,词中实自白石始。

(六)时用重叠词。如潇潇、萧萧、匆匆之类是。并且注意一个词汇、意象的重复运用,层层深入。主要是连环、解索两式,以求回环复沓之佳效。关于这一点,鄙人辑有《词中几种特殊句式》小文可参看。

关于句法、章法和虚词的运用,还可参看冯振的《七言绝句做法举隅》一书,颇有总结之功。

冯梦龙《古今笑》谓:杨盈川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时号“点鬼簿”。骆丞文好以数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时号为“算博士”。李义山为文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时号“獭祭鱼”。其实,这说明前人对使用固定名词、数量词的现象已有所发现,虽诸人运用得不够好,亦足见时人率尔发言之盲瞽。

由上可见,渔洋善学前人,而在选择词汇上更精到。奠基词汇三字名词较多,因为这要比二字名词好,以其“块大”,更整。此外,还特别注重了名词、数量词、方位词、虚词等的综合运用,合理搭配,使它们相得益彰。并且,句不限于末尾,体不限于七绝,此看家伎俩,无处不施。历来诗词家特别在动词上下功夫,而渔洋则更把名词等运用得神采飞扬。予遍翻《渔洋山人静华录》,琳琅满目,比比皆是,令人指顾不暇。现以其自己选定的《秦淮杂诗十四首》为例,可以看出渔洋之依赖并娴于此种手段。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结绮临春尽已墟,琼枝璧月怨何如。惟余一片青溪水,犹傍南朝江令居

桃叶桃根最有情,琅琊风调旧知名。即看渡口花空发,更有何人打桨迎。

三月秦淮新涨迟,千株杨柳尽垂丝。可怜一样西川种不似灵和殿时。

潮落秦淮春复秋,莫愁好做石城游。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不耐更寻江总宅,寒烟已失段侯家

当年赐第有辉光,开国中山异姓王。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旧院风流属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樽前白发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傅寿清歌沙嫩萧,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玉窗清晓拂多罗,处处凭栏更踏歌。尽日凝妆明镜里水晶帘影映横波

北里新词那易闻,欲乘秋水问。传来好句红鹦鹉今日青溪范云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新月高高夜漏分,枣花帘子水沉熏。石桥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上述几项,与词亦尽合,如晏小山用名词奠基之“又踏杨花过谢桥”等,不胜枚举。长调之中亦可同样采用以上诸法,以朱竹三词观之: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大长干小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卖花声雨花台》

鞭影匆匆,又铜城驿东。过雨碧罗天,才八月、响初鸿。  微风,何寺钟?夕曛岚翠重。十里鱼山断处,留一抹,枣林红。---《霜天晓角晚次东阿》

玉座苔衣,拜遗像紫髯如昨。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  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谈六朝割据,后来谁亚。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满江红吴大帝庙》

三、取境清远

酷爱自然山水景物,为古来诗人之癖,以其饶富诗情画意,可赏玩、可寄托也。渔洋尤其如此,在扬州五年,为其一生创作的黄金时期,有诗、词还有散文,仅自己编选、刊刻的集子就达十几种,包括《白门集》、《过江集》、《人吴集》、《白门外集》、《秦淮杂诗》、《銮江倡和集》、《岁暮怀人绝句》、《红桥倡和集》、《衍波词》,还有带诗歌总集性质的《阮亭诗选》等。其中诗歌的数量最多,约近千首,占据他一生作品总量的五分之一,足见江山之助,亦足见渔洋之爱自然景物也。

对于自然风物之赏玩,非独见多即可,亦非胸有丘壑即可,第必精研吾国绘画之学,始能赏爱至微。渔洋所取景物,皆择清空淡远、迷茫缥缈之境,烟雨空蒙,遥山隐现,平波曲岸,寒林渺渺,吾于渔洋诗中随处见之,此词境也。此一种审美取向,词中实自南宋已为诸家同好,纳兰谓之“烟水迷离之致”,这种清远迷蒙的景色中,能给人以更多的想象向往的空间,自然也就增加了情景的含蕴量和读者的探寻寄托欲,从效果上看,一是更加含蓄蕴藉,二是更加意境优美。渔洋此类诗如: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江上》)

虎山桥畔尽层松,掩映寒流古寺红。却上重楼看邓尉,太湖西去雨蒙蒙。(《虎山擅胜阁眺光福寺以雨阻不得往》)

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绮过访》)

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蒙蒙水云外。(《即目》)

宫晓卫《王士》:“即便诗人置身在雄阔壮丽的自然景色中,最容易令他动心而撩起诗兴的,依然是那些柔婉、疏淡、迷蒙部分:或雾中江兴的感兴,或萧瑟古迹的幽思。他爱写水,尤其爱写雨,几乎是遇雨即有诗,写雨中烟雾朦胧的凄迷,雨后的清流潺,诗集中有时接连数页篇篇写到雨和水,以清疏朦胧之景写出具有余味的诗,仍是王士的擅长。”

顺治十八年(1661)初春,渔洋到太湖:

“渔洋山在邓尉之难,太湖之滨,与法华诸山相连缀,岩谷幽,筇履罕至。登万峰而眺之,阴晴雨雪,烟鬟镜黛,殊特妙好,不可名状。予入山探梅信,宿圣恩寺还元阁上,与是山朝夕相望,若有夙因,乃自号渔洋山人云。”(《入吴集序》)

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一月,渔洋奉命去广东祭告南海之神:

“过东平,会大雪连日,夜遥望湖中,天水相际,有数螺隐现于烟霭灭没之间者,土人指似曰:此蚕尾山也……南行数千里,犹时时梦见之。”(《蚕尾集自序》)。

并作《望小洞庭》:“重岩望起忽,远水界空冥。积雪明蚕尾,浮云下洞庭。”于是取蚕尾为山房名,并将此后的诗文结集为《蚕尾集》和《蚕尾后集》。其爱山水雨雪之空蒙如是。读此清隽之诗文,不禁想起张宗子之美文《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天阴之际,雨雪之境,上下空蒙,人所共爱。余少年时尝有句云“偏爱雨窗携卷坐”,“独坐窗前数雪花”,小窗把卷,一杯相对,何其惬意!是以颇有会心于古人,其情趣真切如生,仿佛看见。宫晓卫《王士》论述道:

王士在谈意境的朦胧时,常以国画技法予以启示,说“予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矣,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带经堂诗话》)。他视作诗如作画,即拉开空间距离,从而使自然景物在不真切、不清晰中透出自然朦胧之美,这是一种注重主观感受而淡化具体景物的方法。……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画法和画境,主要是指国画中历史上所分的南北宗画里的南宗画,这一流派在画论上主张的写意、淡远的倾向,是王士深契于心并受其影响的。

渔洋崇尚清远、平淡,也有所自。欧阳公称梅尧臣之诗“以闲远、古淡为意”(《六一诗话》)。苏子瞻言韦苏州、柳柳州之诗“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梅尧臣亦云:“作诗无今古,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以至于葛立方的《韵语阳秋》、严羽的《沧浪诗话》等有影响的诗论著作,皆以平淡为极高境界。宋人诗亦多此类,故渔洋诗云“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

渔洋还崇尚“兴会”。伫兴而就,不以力构,乃成逸品,对于“逸品”又难以从表面形式上坐实其妙处所在,只能从心灵的审美感受中去把握其淡逸绝尘的意趣的作品。如郭忠恕曾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王士马上心领神会,赞曰:得诗文三味。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也。(《香祖笔记》)

四、造语流美

渔洋《香祖笔记》:“余于南渡后诗,自陆放翁外,最喜姜夔尧章。”陆游《答郑虞任检法见赠》:“区区圆美非绝伦,弹丸之评方娱人。”陆游所论,源自《南史·王筠传》:“谢眺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七绝风致神韵,流美是前提。

统观渔洋散论神韵,终不及其实质一言,约而总之,要意有三。一曰妙悟兴会,二曰含蓄蕴藉,三曰冲淡清远。但学者诸君如果只从这三点去参悟“神韵”二字,恐不易得,不若就其字句一一分析如上,庶不致于所谓理论学术上隔靴搔痒之病。

丁亥立秋后三日于长安金光门寓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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