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锁喇

情感天地

风中的锁喇
                         漆子扬 

根叔在滩歌行医有一定年成了,年龄没我大,个头比我高,文凭比我低,狡黠却胜于我。

根叔脑经灵光,平素极少饮酒,一旦饮到兴奋,就显出快活浪漫的趣味,就会腆着笑脸,抑制不住旧有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倾泄妄言,自诩有良好的人缘,却没有值得细细品味的女人缘,他丝毫不在乎受众对他酒语的深度怀疑。无论酒友做出何等努力地挑逗、引诱,他死死咬住宽厚性感的嘴唇,只笑不语。

此前他有过一次血的教训一日酒后夜间,老婆笑话他雄风不再,他突然眼一瞪说自己不久在邻村一少妇家一夜七次。嘴巴尚未闭合,老婆一个巴掌挟着风就过来他酥酥地流了鼻血,像一只红嘴的乌鸦,下跪求饶。逃过此劫后,从此但凡涉及自己情感的话题,嘴撮得比婴儿的屁股还紧。

我知道根叔没有得过任何祖传的秘方,祖上也没有悬壶的文献记载,甚至也没有一丁点和医学相关的传说。他从不给奄奄一息的病人拿脉,也很少给男人拿脉,因为他最擅长疗治头疼脑热、月经不调,尽管他谈论如何医治女性的久育不孕时口若悬河,但终归是口头的空论,至今未能贯彻于临床实践。

二十出头的那年,血气方刚的根叔从省城的校毕业。他在医校最伟大的成就并非掌握针灸、药性、配方、推拿、按摩等多少中医知识,而是影响他一生的一场一本万利的恋爱。未婚妻漂亮、老实端庄、好学,与他同县不同乡同校不同班,毕业后款款个进了乡医院,吃的皇粮,住的公房,领的工资。根叔的医术虽不及未婚妻精到,但智谋心计明显高于准夫人。他担心两人之间的社会差距,会给自己的爱情事业带来不测的变故,于是在较短时间内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未婚妻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娶进了家门。妻子本分、持家、敬业、和善,在给根叔带来财富,产下一儿女的同时,她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属于武山的新生命。她和人们印象中许多提刀的大夫有个小小的不同,手术时,只接刀剪,不接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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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后的日月新鲜平静,浪漫伴随着理想。老婆依旧在医院上班,月月领取薪水,受人尊敬。根叔在村里临路的自家尕房房开了一间药铺,收住野心,开始正儿八经的坐堂。他几乎像喇嘛挖尻子一样的想设法布阵,但终究敌不过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赊账,他不得不给自己的人生另辟谋财的终南捷径。他整日整日吃不好,整夜整夜睡不倒,急得头上乱抓,也没有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康庄大道。

一次到兰州进药的意外经见,让他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不小的弯弯。村里几个小包工头带他到大西洋洗浴城享受了一次上帝的待遇,他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伟大和满足。走出城门的时候,刹那间一道红光从脑门闪过,他朝着星光闪烁的天空大吼一声:“老天爷啊,你老人家的眼睛亮了啊,终于看到虎卧平阳的根根了”。根叔决计弃医从商,来个壮士断臂,做出这个决定,他觉得如同当年渡过萧萧易水刺杀秦始皇的荆轲一样的豪壮,豪壮的情绪拍打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他为自己将后的人生描绘了一幅绚丽耀眼的蓝图:做一个呼风唤雨、吃香喝辣的包工头,然后夜夜横渡大西洋。

当包工头的几年,根叔和我疏于往来,积过什么德,干过什么事,蓝图色彩如何,人向我谈起,也没有听到过点滴的汤汤水水。总之几年过后,他强打精神回到老家,在临近贺岷公路的自家新院重新开了诊所,名曰济仁堂。

根叔脱去包工头的衣装,穿了白大褂,又开始坐堂珍病,开始在南山的沟沟卡卡奔走行医,来如影,去如风。他抛却当包工头时养成的暴虐和火气,待人温和,手脚勤快,嘴甜,笑容更甜,唯有目光时时充满杀气,宛如即将出膛的子弹。

周围村庄的人都熟悉他的身影、语气、声音,甚至脚步,留守的老人和女人即便看不见他的影影,凭脚步都能听出是他。天气暖和的时节,根叔骑了摩托,东门进,西门出,输液吊水,扎针放血,抓脉查舌,望闻问切,他自己说比甘南草原的公羊还要忙。

他为自己欣慰,他最欣慰的并非医好了多少病人,弄了多少银子,而是自己在南部山区的名气超越了当下走红的影视明星。每当摩托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时,成就感在他身体里就风一样的成长。

他在南山有无数的粉丝,有无数的干儿子,随便走进一个山庄,都有人热情地打招呼,问候他,邀他喝茶、吃饭、饮酒。“他叔,你又来了”,“他叔,你忙着”,“根大夫,来喝茶”,“他干达,来抓几盅”,“亲家,进来,进来”,“大坏蛋,又来了”,“坏蛋,又去给她姨看病了”。走一路,问一路,应酬一路。此时的根叔心里格外亮堂,心尖尖上都是上好的土蜂蜜。

根叔个子高,天庭饱满,虽然脸上落满风霜,但浓眉大眼,几位要好的朋友都夸他有官体,有福相,当一名村医的确屈了才。一年开春,上级卫生部门来检查村里吃糖丸根叔着一身白大褂,戴一顶白帽帽,硕大的脑袋挂一副小巧的听诊器,坐在放有一尊捣药的铁臼铁杵的黄桌子前,严严肃肃、不苟言笑握了听诊器的圆坨坨摁在别人内衣下面的胸口,上下左右移动,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处方。正经危坐的姿态掩盖着双眼抑制不住的快活,相比平素的活波随性,今日的模样活生生一个卖当的江湖郎中。我站在诊所的门口,笑得半晌缓不过劲来。

在村里常住的年轻人中,根叔无疑是目前文凭最高、学识最广、智谋最胜的人。周围的几个朋友都喜欢书法,喜好古典诗词,根叔也一样的喜欢。他高于朋友的对文学和书画的解读,也明显示出他具有的文化修养。相同的爱好、相近的脾性、好玩的耍性,凝合他们成为没有理性约束的朋友。

我跟随他们一起攀登太皇山,一起寻访慈云寺,一起探寻妖精潭;一起在山顶长啸,一起饮茶;一起站成一排,看谁尿得最高,一起放声狂笑,比疯子还要疯。不疯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的从我手中索取字画,他们不出分文,得到过原省文史馆馆长刘醒初先生、艺术家刘过之、李雅成、韩甦毅、李世嵘、吴映宏等先生,以及一代名医裴正学先生的书画佳作。

一次一位镇区经商略识文字的艺人,想舐根叔的尻子,弄些盆景,建议根叔药房挂个“悬壶济世”的木匾。根叔一听就动了怒容,“这不是在我鼻子上擦尻子吗”,“悬壶呢,悬个球呢。自己都济不了,还济世,济个屁”。他对这个貌似高雅而盗用到媚俗之极的词语反感到极点,许多郎中的诊所或办公室都悬挂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绣边锦旗“悬壶济世”有几人能押受得住,今天的大人物都难以济世,一个混碗饭的小小郎中济岂能济世?笑话!

表面拘谨理性的根叔,其实内心装满了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各种浪漫,为提高行医的可信度,他戒烟、戒酒,也宣称戒色,走路有板有眼,表情庄重说话不紧不慢,打针不急不躁,吊水不慌不忙,饮食起居也变得异常规范,完全按照老中医的行为规范自己的言行。假如给他披一件青色长衫,穿一双圆口的布鞋,戴一幅宽边的茶镜,怀里抱架黄铜的水烟壶,腋下扶一丫环,根叔完完全全就是数代从医的民国老中医了。

日出日落,夜伏昼起。根叔的家园处处绽放着绚烂美丽的生命,迎春花、菱贝花、樱桃花、芍药花、海喇花、菊花、木牛花、甘孜梅,一茬接一茬,一年四季花骨朵不断,花香不绝。根叔是富裕的,拥有满园的春色、清风、明月,取之不尽;根叔也是幸福的,幸福来自满园花木的繁盛烂熳,来自一日劳顿之后独自享有的平静、自然、淡漠。春日花下饮茶,秋来菊外赏月,人生的惬意和对季节的感悟静静地流淌在他生命的田野中。

他感叹本事不如他、人品不如他的人,通过投机违法而攫取百姓的利益,升了官,修了楼,买了车,自己为啥就不能暴富?他想不明白。我说人生的际遇正如院里相随四季的花木,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走红的品类,曾经的红花只属于已逝的季节,这个季节终究会过去的,下一个季节会有新的选择,谁也无法跨越自然道法取舍的无情。人世间不也如此吗?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也说的就这道理吗?根叔释然而乐,开怀而笑。

根叔活得小心、开心、舒心,而又不失潇洒,村里村外他打过针、吊过水、用过药的小孩见了都少不了礼貌地叫一声“”,尕媳妇见了要笑笑地悄声骂他一句“坏蛋”。也好,坏蛋也罢,根叔皆能笑呵呵地欣然受用。他深深体会到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莫过于“男的见了称兄弟,女的见了叫坏蛋”,他夸我一辈子就给他说过这两句话最合胃口。他的福分常常令重情不重义的老朋友杨大夫仰慕得口水砸透脚面。杨大夫常为自己业余生活的贫困愤愤不平,自己哪一点不如根叔,为什么根叔有的他偏偏就没有,他有的偏偏根叔全有。

杨大夫敬仰的怨言引起了根叔空前的兴趣,也促成了根叔行医生涯中药物和精神、科学和阴阳双管齐下的医疗理念,若医术不见奇效,就用阴阳道术治疗。此后出庄给人医治疑难杂症,他不仅带着杨大夫,还要带上阴阳活神仙。摩托后座架着药箱,也架着锣钹锁啦。根叔诊断完毕,若无大碍,挂上液体,此时就轮到活神仙出场了。

活神仙的不苟言笑,但心活泛,深沉内敛,为了向世人显示自己道行的深不可测,他总是瓦着脸,轻易不出言。根叔、杨大夫都扛着光溜溜的大背头活神仙一年四季戴一顶长舌的青布帽帽,他说自己只求遮风挡雨,不求潇洒干散。他曾拜过不出名的师傅学过阴阳风水、奇门遁甲,在南沟一带的声望仅次于根叔。

神仙出场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他一番津津有味的解说,足以让病人急不可耐地欣然提议晚上就立即开始敬神,早日驱逐小神毛鬼,安置房院,早得康复。

大夫、神仙、根叔坐在上房,吃过油饼鸡蛋,喝过罐罐茶,一串炮仗响过,三人就煞有介事地下炕,踱到院里,准备驱赶小神毛鬼。神仙略作打扮,双手敲锣打鼓,嘴里念念有词,偶尔唱一段谁都听不清、摸不透的曲子,间或打几个摆脚,吐几口黄纸浸过的矿泉水,喊几声“滚滚滚”,神事就算结束。一趟下来,神仙往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也晕,目也眩,热汗在电灯的光里冒着溜溜蒸汽,直恨根叔给自己上的这圈套。为掩饰神仙体力的不支,根叔手中的铜钹不失时机地啨啨嚓、啨啨嚓响个不停。杨大夫嘴上的锁喇也及时跟进,死命地吹奏着社火曲《锄棉花》。

敬神果然有效,病人也似乎一下好了三分,倚了窗,望着院里为自己举行的隆重仪式,脸上轻轻掠过一丝被夜的黑色涂抹的笑容,战胜病魔的精神就在体内蓬蓬勃勃的开始张扬。

山风吹来,杨大夫的锁喇响彻寂静的夜,随风游走在黝黑的山脊,纠缠着村外一片又一片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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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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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子扬,1964年生,武山滩歌人,笔名扬子、荒原,号太皇山人、二澍。1986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获文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清华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曾兼任西北师大古籍所助教、讲师、副教授,现为西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古籍研究所副所长、硕士研究生导师、甘肃省政府文史馆研究员、《甘肃文史》编委、甘肃民族师范学院特聘教授、敦煌文艺出版社特聘编审、西北师大青年书法协会顾问、甘肃省古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天水赵氏文化研究会顾问。学术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文献、明清文学文献、西北地方文献。独立出版专著5部,参编3部,先后在《中国文化研究》《中国典籍与文化》《中国历史地理论丛》《古籍整理研究学刊》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80余篇,发表文学作品150余篇首。参加完成教育部课题1项,独立省级课题3项、教育厅课题3项,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陇右文学发展与流变研究》、教育部古籍整理委员会课题《邢澍诗文校释》。曾获华北地区优秀图书奖1次、甘肃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1次、甘肃省社科奖二等奖1此、三等奖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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