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周星星

        前日，网上读得潘向黎的一篇美文《花事》，作者说，春天是一年中最让人心烦的季节。 我赞同这个说法，不过，我理解的心烦和作者所抒写的心烦，个中意趣恐怕大相径庭。

   作者笔下的春天，花事最为繁盛，想必是江南水乡的境况。因花开火急，花谢匆匆，叹花期短暂，而感慨万千，而顿生心烦。这种心烦，更接近于一种闲愁，有贺梅子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那种况味，而且含南国妩媚的成分，呈小儿女态。不然，何来“杏花春雨江南”之谓。

   而北国塞外，尤其河北坝上地区，冬春两季是没有明显界限的。坝上的春天似乎被严冬侵占去大半个，只剩下短暂的一截儿，仅存一点黄风肆虐、沙尘弥天的印象。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蜷缩在办公桌前或屋子一角，心情糟糕透了。心烦一阵一阵袭来。此刻的心烦是厚重的，结实的，更具质感的心烦。电话一遍一遍想起，长时间懒得去接，这种电话大多是上级通知或单位说公事的，朋友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是没心情打电话的。磨蹭一阵儿，还得勉强接起，不然，误了事情，追究下来，领导是不考虑漫天的风沙和你的心烦。

   沙尘不停，心烦不止。盼南风吹来，盼风中那种浓浓的湿润的味道，盼就在今夜，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至。

   日子在期待中，从街头早起晚归的摆摊人叫卖声中滑过，从终日站立路口等待雇主的农民工疲惫的眼神里溜走。记不清哪一天，早起走出户外，忽然发现改了风向，潮润的南风轻吹，扑鼻而来的正是那种渴盼已久的雨水味。地面湿湿的，夜里一定落了雨。那时我们还在睡梦中，第一场春雨竟悄悄“随风潜入夜”了，犹记忆中的那段初恋，不招摇、不粉饰。

   举头仰望，天空显出洁净明澈的蓝的底色，云彩有了形状，因携了雨水，是嫩琳琳的那种。 

   遍布坝上的旷野路旁、山梁田头高高矮矮的杨树，枝头开始顶出新鲜的浅黄色的嫩芽苞，透出一股娇羞的稚气。不几天，嫩芽苞微微伸展，吐出轻轻巧巧的叶片，但此时还显得小家子气，不够大方，颜色是嫩绿的，在阳光下，嫩绿中泛出浅浅的似有似无的黄色的光泽，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几日过去，那叶子便像着了重墨或是在绿油彩里浸过一般，绿得深沉，绿得浓艳，体态也更加舒展了，舒展得忘情而幸福。轻风吹过，树叶喧喧作响，仿佛讲述着一次生命的脱胎换骨。

   树绿了，枝头缀满碧莹莹的希望。心情豁然开朗，转而一想，生怕有什么变故，让这份姗姗来迟的好心情溜掉似的，心急火燎地给异地的朋友拨通电话。

   第一句话竟是“今天的天气真好”，言外之意，此时心情颇佳。想象着接电话人儿的神情表现，对方若在室内，一定会望向窗外，若徜徉在户外，想必会举目望蓝天。朋友的回答常常是“嗯，就是，我这里天气也好。”因为彼此虽天各一方，但毕竟距离不是太远，两地的气候相差无几。譬如坝上风和日丽，坝下的市里一定不会是阴晦昏暗的天气。接下来，互诉着最近的工作，最近的心情，最后总要约个时间，什么时候你来看我，什么时候我去看你，而往往都是兑现不了的承诺，各自的心里，空留一个期盼而已。

   挂了电话，回味着对方熟悉的声音，咀嚼着互许的诺言，心底的温暖一点点延伸着、扩展着，和眼前的好天气合着节拍。

   亢奋的心情，牵着懒惰了一冬的脚步，急匆匆迈向野外，去寻一枝应时绽放的春花。潘向黎笔下，是江南的春，花事热烈如火。而塞外坝上的春日，实在是花事寥寥，除了室内盆栽，罕有人工花卉。山梁草滩、田埂地头竞相绽放的野花便成为花事之主角。而最早吐蕊的，恐怕要数野生马兰花了。

   马兰花，坝上叫做“马莲花”。写到此处，说几句题外话。坝上方言发音重，而且翘舌音平舌音不分，开口音闭口音混发，又爱用叠字和口语儿化。除了把马兰花叫做“马莲花”外，再有，如把蒲公英叫做“卜儿英”，把车前子叫做“车箭箭”，把那种野生能食用的薤（xie）叫做“害害”。散文家汪曾祺在一篇记述食薤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来比喻生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正是从汪老的文章中，弄清了我们坝上称做“害害”的那种野生植物，原来叫薤。记忆中，上世纪那个副食匮乏的年代，能食用的野菜差不多都摆上了农家的餐桌。小时候和伙伴们到野外玩耍，常揪断“害害”的细叶，入口嚼着生吃。操持家务的母亲们则连根剜了回来，洗净，切段，配几瓣大蒜，用咸汤或醋，加少许酱油腌制了，完全可代替餐桌上顿顿必不可少的咸菜，口感微辣中略带酸甜，尤其佐食莜面，开胃，极佳。

   哎呀，题外话扯得太远了，接着说马兰花。马莲耐碱抗旱，不择地，坝上的草地路边，一丛一丛的，随处可见。马莲的叶比吊兰的叶略宽，呈浅绿色，极柔韧厚实，小时候，用好大的劲，才能扯断，结果往往把手弄得生疼。马兰花开，满滩里蓝盈盈的一片，花瓣薄如蝉翼，像一个蓝色的不愿醒来的梦。

   忽而想起童年时看过的一部童话故事影片《马兰花》，故事里的人物形象，如小兰的美丽善良，黑心狼的阴险狡诈，还有那几句经典台词“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至今一直记忆犹新。

   和马兰花争先恐后开放的，当数蒲公英花。黄灿灿的蒲公英花，是天女随手抛落人间的千颗万颗金色的星，点缀着一川碧绿。

   其时，翻看日历，呵呵，早过了暮春，过了立夏，节令已接近小满了。

   然而，梦也好，星也罢，无人能阻滞和改变了花期，无人能挽住一朵花永缀枝头。倒是花开花谢常常影响甚至左右着人们的心情。花开，人们内心一阵惊喜，眼睛为之一亮；花谢，令多情的男女一声叹息后，愁肠百结，黯然神伤，满目残红飘零，心情也随之一片狼藉。作为知性而敏感的女作家，潘向黎的心烦由是而来。

   该绿的树总要绿，绿了总要枯黄；该开的花总要开，开了总要谢去。就像一场豪华的盛宴，斛光交错后，总要散去；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激情过后，总要落幕，或彼此抬脚转身而天涯陌路，或走向婚姻，步入平淡而琐碎的生活。

   世间万物，无不演绎着生与死的轮回，繁华与寂寞的更替。一棵树，一种花，一代又一代的踏春赏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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