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头(1)

     清晨，奉慈母之命，划着小渔船，欲上县城买柴火，以解眼前厨下缺薪之忧虑。
    四周寂无旁人，唯有自然景物依旧。
    小船在河面上，随着我的双桨有节奏的划动，象超市门口的“摇摇车”那样，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往前窜动。
    此时，晨雾蒙蒙渺如纱，河水静静平如镜。白鹭低飞海鸥旋，这鸣那叫相呼唤。划桨悠悠声不断，行船嗖嗖往前窜。孤舟伴我行，两岸随后退。
    我漫不经心地划啊、划啊，一会儿就来到了村西北的梧桥旁。桥上有一束发的古装老者，以手示意地向我打招呼，要求搭乘我的便船。我让小船对准石桥与河岸交接的角落处，依惯性的滑行让船儿靠了岸。老人也已走下了桥面，慢步正欲上船。渔船靠岸的同时，我及时地提醒他：“轻船易摇摆，上船得小心”。
    老人接腔说：“身无半两重，不碍舟船行”。就脚不迈、身不动地直立着飘上了船。
    我的船既不摇摆，也不移位，更不下沉，真的是纹丝不动。那老人虽然是瘦骨嶙峋、干瘪如柴，多少也应该有些重量的，却为何会轻无半两？难道他有独门轻功？看他那古代装束，说话又有韵味，言行脱俗，真是耐人寻味。我自忖着，与此人共处，得小心从事，谨慎应答才对。
    他坐在养鱼舱的盖板上，双手轻扶着左右船帮，背向船头脸朝我，漫不经心看我划。渔船并未因他上船而沉重，也未因他上船而难划。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欲往何方贵干”？
    老人随口回答：“鄙人姓陶名潜，字渊明，欲往浔阳柴桑故里”。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心里却暗自在叫苦。
     这老先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晋朝的陶渊明，家住在当今长江边上的九江市。我这木兰溪水不入他那长江的水系，如果一定得去，我还得出三江口沿海路北上，溯长江之逆流，行千里的水路。如此遥远，岂是我以手代足所能及？这且不说，应付当前，还是更为要紧的事。他善诗词，工散文，后代尊他为田园诗人鼻祖。百读不厌的《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就是他的杰作，文墨十分了得。我那QQ空间里的几篇破烂文章，要是让他知道了，岂不叫他笑掉了大牙！真是糟糕透了。
    老人指着河面，文诌诌地问我：“浊流泛孤舟，不闻其臭乎”？
    糟了，他捉住了我的把柄。这条河，现在是污染得一塌糊涂，成了藏污纳垢的阴沟了。夏天泛臭味，终年黑乎乎，河面漂垃圾，难见鱼虾踪。
    前不久我刚写了一篇《弯弯的家乡河》，却把这条河描写得比他那桃花源的仙境还要美丽了许多，更不该在那文章里指名道姓地说“陶令若生于今朝，你说还会写桃源？”。唉，他兴师问罪来了！
    我装成糊涂样，不直接回他的话。他当过八十一天的彭泽县令，应该会明察秋毫的。先跟他套套近，多说些好听话，多戴些高帽子，让他像猴子那样地顺着竿子往上爬，不就解决了我那《弯弯……河》的窘境了吗？谁都爱听好话的，连那主宰宇宙万物的上帝，也爱听那些颂歌和赞语。我就不相信这个干瘪的老头子，能有多大的能耐抵挡得了我的“糖衣炮弹”。对这样的老古董，我也得尽量用文言古语与他周旋，不能让他小看了我。学他的样子，也文诌诌地给他发了一个“糖弹”：
   “先生当年弃官归隐山林，不愿意为那五斗米折腰，是世人皆醉你独醒，品如芝兰香又馨。结庐乡野自娱乐，嗜酒种菊颂到今啊”。这老家伙不为所动地看着河面，装成没有听到的样子。我又给他发了第二个“糖弹”：

   “你能安贫乐贱，固穷守节，难能可贵，世代景仰传颂，为儒生之楷模也”。话声刚落，他就把目光从河面移到了我的身上。虽面无表情，却若有所思。我暗自高兴，是我的“糖衣炮弹”起作用了，他在仔细地品尝我那“糖弹”的滋味，将有戏看了。愿他把“糖衣”连同“炮弹”一道吃下去，千万千万别光吃“糖衣”，却把那“炮弹”给我返打过来。突然，他旁若无人地以手击膝，摇头晃脑地引颈高唱道：
  　“桃花源兮弯弯河，成回忆兮今全没，桑田多变人所为，如今也成古时样”！

    哦，老人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是我的《弯弯……河》与他起了共鸣。到底是个真才实学的县令，明镜高悬到了我的QQ空间里来了。我那空间里还有几十篇的文章，不知道他有没有同样地一一过目了？不管怎么说，我总得谦虚一点，谨慎为是。
    “我那弯弯河怎敢与老先生的桃花源相提并论，先生的许多诗词文章，脍炙人口，经世不朽，是世代传诵的好墨宝，饮酒诗中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句子，不知道醉倒了多少古今汉子”！
     老先生仍无表情，不置可否。我继续说道：
    “先生为诗为文，是大匠运小斤，不见斧凿痕，我乃雕文匠，字句皆修饰。愿拜先生为师，日夜聆听教诲”。他突然激动了起来，高兴地大声喝道：
    “好，上我府里饮酒去”！这种结果，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后悔莫及。
     这时，小船突然如摩托艇那样地疾驶狂飞了起来，两岸景物像闪电那样地往后隐去，船却仍然平稳如初，未曾激起点滴的浪花。我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驾驭这条船了。只觉得两耳风声呼呼，心里头却是鼓声咚咚。恍恍惚惚，好像听到了荆轲刺秦王前，那临行时在易水河畔的高歌声：“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入虎穴兮探蛟宫，仰天呼兮成白虹”！我与陶令相差一千八百余岁，那代沟就像楚汉相峙时的大鸿沟，是一坎接着一坎地摆在我们之间的，怎么能逾越得了！我也有荆轲那种赴死前憾慨予歌的感觉了：风呼呼兮河水寒，随陶去兮脊冰凉，不会饮酒是小事，人鬼怎能成师徒？再说，那老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与我们的“呢吗了的”的日常用语，怎么能融洽得了？还有，现代语言也不支持文言古语，现代人与古死人也互不兼容，如此之矛欲攻那样的盾，神仙鬼谷子也是无计可施的。我是越想越不对劲，越想浑身就越发毛，形虽在，神已溃，真想跳下河去一逃了之。这时，突然船停靠岸，老家伙兴奋地喊道：
    “徒儿，上岸，到家了”。
     我身不由已地随他上了岸。

     哇——塞！真是个好地方，一派祥和幽静的田园风光。岸柳婆娑，婀娜多姿。绿茵成片，红花间衬。方田近百亩，草屋十余间。庭院种果蔬，菊篱掩柴扉。难怪老先生会不愿意为官，甘愿归隐住在这样的地方，原来是过着那神仙样的生活啊。他带我来到门前的五棵柳树下，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风夹带着沙尘，阴气寒森地扑面袭来，令人难忍地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打了一下寒噤。待到睁开眼时，一切全变了样！
    来时河流已不见，哪有我那渔船踪。只见秃树栖寒鸦，叫声呱呱呱；枯草连天边，风吹沙沙沙。落日西临荒山顶，色如血样大如盘。草屋已不见，全成土丘样。蓑草立寒风，萧瑟不堪说。三块巨石罗眼前，一丘黄土列其后。石上均刻字，清晰可辨认。中写“陶公宅”，左刻“桃源记”，右边刻的就是那个“归去来兮辞”。见此情景心惊惶，不知怎办没主张，惊怵之余带发抖，糊里糊涂随他走。刚到巨石前，石门自打开，里边黑洞洞，一股强大的阴风夹杂着腐烂的泥臭味一直往外冲，这时，一股阴气也从我的尾骨沿着后脊背一直窜上了后脑勺，后脊背冰冷得让我直“咝咝咝”地倒吸着寒气。只要再往前跨那么一小步，就会进入那阴阳异界生死两重天了，哪里还敢进去喝他什么鬼酒！正在犹豫退缩之时，陶鬼却用力地把我往墓里一推：“徒儿进去喝酒啊”！我就跌进了那黑咕隆冬冰冷刺骨的万丈深渊里了，身体成“大”字形，不停地翻滚飘荡。我惊恐万分无助地“啊——”大叫了起来，那凄厉的惨叫声在阴间空泛地四处回荡，我的身躯也突然间“砰”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了阎罗王的案桌上，把他老人家给吓了一大跳。现代的科学技术，真是个无孔不入，连这阴曹地府的阎罗王案桌上，也摆放着一台大电脑。他那液晶显示屏比我使用的还要大，差一点被我的身躯给砸烂了。他老人家非常老练地移动和点击着鼠标，指着屏幕上的图表让我一起观看。他说我的阳寿还未尽，必须得马上回到阳间去，多写几篇好文章，让他上班无聊时，好上QQ空间打发时间的。他偷偷地告诉我，他是专门考核那些小鬼的，上班干私活，从来就没鬼敢管他，谁都怕被他打下十八层地狱的。我就这样地从梦里醒过来了。发现被子掉在地板上了，难怪我的后脊背会那么冰凉的。

                                                                                                                        2011、04、11完稿于厦门海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