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美

        喧嚣的叫卖声在雨里偃旗息鼓，一朵朵玫瑰、一束束康乃馨在潮湿的空气里失去了颜色。居住在北方的这几年，似乎只有今年的母亲节是下着雨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我有点呆，那些片段就如水藻一样，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漾开来……

        跟着母亲进深山里砍柴，搂了不大的两捆，小小的心里以为真多啊，得意洋洋地催母亲回家，母亲却并不表扬，她旁边好大两捆，还想尽力多捆一些，我无趣也不耐烦，心里诸多委屈，诸多腹诽。

        跟着母亲去浇菜，她担着两大桶肥，粗糙的手还捏着瓢，我挑着两个水桶在后面，漫不经心地磨蹭。那些碧绿的蔬菜从没给过我愉悦，因为大热的日子里我想在家里的木板楼房里看小说，在那棵槐树的荫凉下闻菜园旁的花椒籽传过来的淡淡辛辣味的香，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写一些无可无不可的字儿。

        在那本小学生习字本上为母亲记工分，心里暗笑她的迂和少文化，带点怜悯，带点清高。其实，母亲那时记的工分除了自己的还有她那个小组的全体成员，并且母亲的工分是全生产队女人里最高的，因为她的吃苦耐劳，因为她的不偷奸耍滑，她在全队有极好的评价，谁都愿意把她争到自己组里。

        初中时我考上二中（当时的县重点中学），因为太小，想家，转学了，高中又考上二中，别人的羡慕嫉妒于我而言很淡漠，因为在我看来，重点不重点实在无所谓。而母亲却似乎很骄傲，因为她的大儿子，小女儿，小儿子都上的是县重点中学——二中。每年腊月里回家，帮母亲做年活时，碰见乡亲们问“放假了？”她也会自然且略带得色地应道“嗯”。于做父母的来说，儿女的出息恐怕是最令人欣慰的吧，因为考上重点高中似乎是一只脚跨进了大学门，“国家粮”是指日可待了。

        记得有几次，我放假在家时，母亲拿出几封信，让我读给她听，原来，那是我们兄妹写回去的家书，父亲看过后，曾经把大致的意思告诉过她，可她依然想听我读给她，也许是想仔细咂摸那每一个字的味道吧。我一边读，一边教她识一些字，有时还换个地方考考她，问她某个字认识不。母亲摩挲着信纸，很赧颜地说，里面大部分的字是认识的，只是不是很细致的明白。而今忽然想到，那时那景，母亲该是难受的吧。

        我们兄妹出外工作或求学以后，日渐衰老的父母亲依然种着地，间或还把养的鸡鸭和种的青菜拿到马路边上的饭店去卖，自己却舍不得吃，他们说要攒些钱，以免拖累我们。

        可是母亲却病了，她得了绝症。隔三差五上姐姐的医院去检查，或者打道姐姐家上省城。她和父亲一来，我便也在姐姐家混饭，那时的我相当狼狈，没有工作，要钱没钱，要力气没力气，可以干的唯家务活而已。一次姐姐用高压锅做了鸭子，母亲吃得很对胃口，可也不敢多吃，因为她的病不允许，我回到自己的蜗居以后，不知不觉掉了眼泪，在她病前的若干年，大概她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鸡鸭鱼肉之类吧。因为她跟着父亲，养着一大家子人呢，包括一个半身不遂的我二伯。

        我们担心母亲对于自己的病情想得太多，企望可以用某种娱乐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教她打麻将，堂姐、邻居们和母亲一块坐在麻将桌旁，我在母亲身后帮忙看牌，可是母亲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她从来就不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她也从未享受过任何轻松的娱乐。

        母亲和父亲从秦皇岛那个疗养院回来后，假道姐姐家回老家，因为我闲着，我被指派陪送他们。长途汽车未走一半，母亲要下车方便，因为重病之中，自然不利索，同行的乘客有了埋怨，父亲差点老泪纵横，哽咽了一句“都是人啊，谁没有个生病的时候呢？”再也说不下去，我在一边默然，暗暗伤悲母亲的时日无多。

        父亲说，即使病中，母亲大小解仍不肯稍稍糊涂，竭尽己力走去茅房，仿佛这关乎着尊严，我想，病入膏肓的母亲要做到如此需要多大的毅力啊。临终前，母亲打算上厕所，仍挣扎着下床，我去扶她，她已全身虚脱，我又惊又怕，手上完全使不上力气，母亲的膝盖磨在水泥地上，父亲、姐姐和我齐齐使劲扶上床去，发现母亲膝盖磨去一些皮，却已没有血流出来。父亲哀哀地对我和姐姐说“血都没有了！”那语气，那神情，即使今日，我仍无法形容。母亲终于挨不住，去了，姐姐对我说，“你看，娘的房里多干净。我医院里见过多少危重病人，都是臭味熏人的，爸护理得好，娘卫生得好，至最后一刻都不肯给人留下嫌憎。”有泪，在心里狂奔，表面，冰凉惊悚。

        所有的声响都渐渐地寂静，偶尔有汽车驶过，那轮响似乎溅着雨花，我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时刻，再一次忆起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然而我却是如此不肖的一个女儿，我曾经想竭力记住某些东西，然而内心里却又排斥记住某些东西，比如：母亲去世的年月日时，仿佛会牵扯我太多愧悔的往事。即便浮上来一些回忆，也急急地拒绝再回忆。

        偶尔母亲会来入梦，我想，她或许放心不下我吧。可见世间的儿女最是无情，世间的母亲也最是凄清。哪个母亲不牵挂着她的儿女，然而哪个儿女会回母亲等量的牵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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