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
                                                      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
                                                      也要拼却的
                                                      一醉

       ——席慕容《爱的筵席》

一

周末。吃过早饭，云帆爸爸随手将电视调到央视科教频道，云帆穿衣戴帽准备出门。我边瞄电视边叮嘱云帆小心路滑。

电视里，一位教授正和一个荐书的小女孩儿互动。

教授问女孩儿：在爱中，友情爱情和亲情有什么区别吗？

小女孩儿愣住了，我也停下忙碌，想看看教授怎么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讲解如此抽象的问题。

教授说：在所有的爱中，友情和爱情是以聚合为目的的，只有亲情，是以分离为目的。霎时，我也愣在那里。这话，理智又带几分冷，似月光下出鞘的利刃，映着月光的清冷，直刺向我的心底。我看它破空而来，却无力反击，任心底翻起千般滋味，却哽在喉间，无法言说。

云帆出门了。教授还在侃侃而谈。我把碗筷收到厨房，脑海中满满的都是这句话。

“只有亲情，是以分离为目的的。”不是吗？当孩子在母亲温暖的腹中安睡，一朝坠地，他嘹亮的哭声，是向世界宣告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还是向母亲诉说他初离母体的不安？孩子和母亲朝夕相伴，须臾不离的也只有那段怀胎十月的日子吧。母亲不辞辛苦，哺之以精血，为的，不恰是有朝一日剪断脐带，让那婴孩以嘹亮的啼哭，以独立的姿态，走向属于他的全新的世界？

我们，在初为人父（母）的巨大喜悦之后，不遗余力、倾尽心血的抚之养之，教他学语，扶他学步，将自己知道的倾囊相授，为的，不也是有朝一日，松开他的手，在背后默默望他的步履由稚嫩蹒跚而坚定自如，望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那曾经软软躺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眸子中只映着父母笑颜的小小婴儿，那曾经遇到陌生人便会扁嘴皱眉将身子躲入母亲怀抱的小小孩童，那曾经在菜园中摘花折枝，捉蚂蚁逮蝴蝶，滚得遍身泥巴，却把亮晶晶的笑遍地抛洒的“混世魔王”，终有一天，会用自己的目光，带了三分好奇，两分怯意，悄悄打量眼前的世界，然后，迈出属于自己的脚步。

二

也许，某个清晨，他攥着你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泣着不愿你把他丢在一个叫做“幼儿园”的地方，几日之后，他便眉开眼笑，如振翅的雏鸟飞进幼儿园的大门，只因那儿有一群他才认识的小伙伴。

以后的日子，你会牵了他的手，和背着书包的他一起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他的眸子晶晶亮亮，一路都兴奋地说着在学校的趣事。你听着，脸上不觉也绽开了笑。风吹过来，太阳暖暖地拥住你们，将你们偎依的身影投在身后。这样的日子多好啊。你真想这条路永无尽头，你就可以牵着他小小的手掌，一直一直走下去。

但很快，那个找不到你就会着急的小孩儿，会在吃过饭后将碗一推，丢下一句“我上学去了”就风一般的冲出家门。你还来不及叮嘱他路上小心，楼道里“噔噔”的脚步声已跳跃着远去了，只留你在屋内，兀自怅然惘然。

是啊，什么时候，他长大了？他早已不愿被你牵着了。那个总是粘着你的小尾巴，早已有了自己的好兄弟，好姐妹。本该说给你听的心事，不觉间，都说给了电话那端那个和他同哭同笑的人。

他已经和你差不多高了，也许要不了几天就会超过你。他站在演讲台上的麦克风前，台下是安静的师生，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张开口，却是满满的自信和激情。他奔跑在运动会的跑道上，耳畔是同学的欢呼加油声。他如一支箭，刺向终点。触到终点的瞬间，他高举双臂，被汗水打湿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骄傲。

夜深了，你从睡梦中醒来。悄悄推开他的房门，台灯下，他眉头紧皱，在纸上算着什么。书桌上，是高高的“书山”。那一刻，你觉得他的背影如此瘦削，你多想像很久以前那样将他拥入怀中，可是你只叹了口气，将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他的桌前。

终于，一纸通知书将他带上火车。他终是彻底离开了你的视线。他的羽翼日渐丰满，他渴望那一片更高更远的蓝天。汽笛长鸣，他轻轻拥抱你，轻轻擦去你眼中涌出的泪，对你说：“回去吧，别担心我，我自己可以。”纵有千般不舍，你也只能放手，只能将自己钉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汇入步履匆匆的人群。你的泪又涌出来，前路苍茫，未知的风雨，他该如何独自承受？

家中一下空荡荡的了。家中不再有他进进出出的身影，不再有他爽朗清脆的笑声。家，忽然抽象成字典里一个冰冷的字符。你知道，你的整颗心，都被他带走了。

倏忽简，你的眼角皱纹渐深。他也穿了笔挺的西装，她也盘起了如瀑的长发，手中牵着的，是他一世的温柔，一世的守候。你泪光莹莹，看了他们向你深鞠一躬，哽咽得说不出话。时光匆匆呵，你曾紧紧牵住的那个小孩儿，已放开你的手，牵起另一只手，做了他的妻，她的夫。

你忍了泪，含了笑，理理他的衣衫，理理她的鬓发，轻轻道一句：“去吧，好好过日子。不要惦记我们。”恍然间，好似时光倒流，你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你也如此，拜别了你生命中最亲爱的父母，被他牵着，走向另一个家。

待到你的鬓间染了霜雪，他的手中也会多一个小小的孩子的吧，小小的面孔，像他，也依稀有你的影子。他紧紧牵着那小小的手，唯恐那小小的孩子跌倒。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你将全部的爱，放在他小小的掌心。夕阳中，你独自微笑，感谢命运赐给你一段平凡却丰盈的人生。

三

生命，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吧。孩子，是我们孕育的果实，一旦成熟，必会自枝头坠落，让自己再长成挺拔的大树，再结出累累的硕果。

泪眼朦胧中，忽地明白了尤金《目送》里隐藏的疼痛。“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著，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著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不必追，不必追啊。亲情，果真是一场终将离散的筵席。我倾尽全力在岁月中摆下这华美的筵席，只为有一天，含笑看你洒然离去。而我，不必追。只是，你可知道你背后凝视的目光中，有我多少无法言说的不舍，有我多少必须接受的无奈？父女一场也好，母子一场也好，当筵席还在，当酒还温热，就让你再多陪我饮一杯亲情的酒酿吧。

只因我知道，终有一天，终有一天啊，你会含笑放手，离我而去……

【今天，收到美丽人生姐姐用这篇文字的片段做的图文，看着自己的文字变成美丽的图图，幸福啊。姐姐痴迷PS好几年了，从之前的一窍不通，到现在的论坛超级版主，越来越精美的图文见证了姐姐的坚持和成长。真的，很感谢姐姐对我文字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