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

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

不是保险公司的保单回执，不是教研论文的征集广告。古老的米色信封上，工工整整地手写着我的名字。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盖着一枚奎屯的邮戳。

这个初夏的下午，阳光正暖。这仿似从岁月烟云深处穿越而来的惊喜，如窗外暖暖的阳光，洒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小小的幸福和惊喜，是谁托翩翩飞鸿衔落于我的桌前？我雀跃的心中满是问号。看看那方方正正的字体，脑海中跃出友的影子。莫非是友突发奇想，想用这遗失已久的仪式，和我一起重温青春岁月里以信为伴的美好？忙得分身乏术的友，有事从来都是电话联系，怎的一下浪漫起来了？

会是谁呢？我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展开信笺，“亲爱哒陈老师”跃入视线。呵，“亲爱哒”这九零后的语气，让我断定这惊喜的制造者是我的学生。顾不得细看，跳到落款——霏。果不其然。

只是，在农高整日和作业、考试厮杀纠缠的霏，怎么会忽然手书一封，寄给她“亲爱哒”陈老师呢？是学了易安“云中谁寄锦书来”而想体验一下鸿惊信落的古典意境，还是读了木心的《从前慢》拨动心弦？我无暇细想，只专心体味着霏或抒情或俏皮的字句带给我的久违的喜悦和幸福。

直到今夜，我敲下这些感慨，幸福涟漪还在轻轻荡漾。久违了，那些读信写信的日子。那些渴盼云中飞鸿的岁月，怎么忽就渐行渐远，音讯杳然了？

是二十年前吧，和霏差不多年纪的我第一次离家去乌市求学。现在，到乌市不过是城际列车三小时的车程，那时，却觉山高水远，乌市是遥远而陌生的未知。在电话未普及的年代，书信是学子和父母间惟一的纽带。少不更事的我安顿好自己，静下心来，给爸妈写出第一封信时，已是离家两周之后。寒假回家，妈妈告诉我，那没有我消息的两周，全家人都焦虑万分，妈妈甚至跑到和我同去乌市的同学家打听消息。那些日子，言语不多的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是丫头有个啥事，看该咋办？是那封报平安的家信，让爸妈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听着母亲的笑谈，我羞愧万分。父母的牵挂是河流，我的身影是帆。当我为梦想而扬帆远航时，为何忽略了家门口依依守望的身影？从此，每隔两周，我必将学校的一切琐碎细细写在信中。将厚厚的信封投进邮筒的瞬间，我仿佛看到父母沧桑的脸庞上有笑容绽放。

而与朋友、知己的通信，则纯粹是情感的相依相偎。毕业后，散落东西的我们，用一封封书信传递温暖，慰藉彼此。一个个清晨或静夜，晨曦的微风中或黄晕的灯光下，洁白的信笺铺展开来，友人温和的笑颜如在眼前，或悲或喜的心情，便在笔下开出花儿来。寂静中，你能听到那或浓或淡的花朵倾情绽放的声音。是的，若你曾将一颗心交付笔端寄向远方，你便能明白，这些毫不掩饰的句子，这些饱蘸眼泪和微饱蘸笑思念和牵挂的句子里，有着灵魂的芬芳。

因为等待，匆忙的日子变得漫长。但想到千里之外，有人分享你的悲喜，给你暖暖的回应，那一个个期盼的日子，就有了温暖的光芒。

弹指一挥间，那收到信的日子便是节日的青春岁月，已走得那么远，那么远。我们被时间的洪流裹挟前行，那一封封视若珍宝的书信，终是被飞鸿衔走，杳然无踪。

鸿雁低徊，信笺蒙尘，似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若干年前，网络初兴，邮件在一夜之间取代书信。邮局成了EMS、邮政小包的代名词。邮车来来往往，将四面八方网购而来的大小包裹匆忙卸下。邮局门口的邮筒，日复一日地落寞着，不再有一双手，将满腹的心事和期盼交付给它。

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曾经独领风骚的邮件也沦为明日黄花。要联系?QQ、微信、易信……五花八门的即时通讯软件总有一款适合你。想分享？微博、空间、朋友圈，随时恭候。

曾经握笔的手指，兴致勃勃地敲打着键盘、滑动着屏幕，在铺天盖地的新闻八卦、心灵鸡汤、人生箴言中载沉载浮。分享、转发、收藏、点赞、评论，我们的时间和情感成功地被数字的洪流分割成无数碎片。我们习惯了用别人的观点代替自己的思考，用别人的感叹表达自己的悲喜。

我们，该为这伟大、便捷的时代欢呼，还是该为情感、表达的缺失悲泣。现在，谁会抛开手机，铺开信笺，一诉心曲？谁又有耐心等待一封信跋山涉水来到身边？

很幸运自己从那个“从前慢”的时代走来。有了那个时代，我才能在一页页泛黄的信笺中触摸旧时光的模样。青丝染白雪，当年记忆和心境搁浅在某个转角，我却能在这个静夜将珍藏的信笺折叠成舟，载我于往日星空下悠然放歌。

霏，感谢你。感谢你用如此浪漫的行为艺术，让我重温遗失了那么久远的美好和幸福。

夜寂静，月西斜。且让我展开信笺，蘸一缕淡淡月光，给你写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