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前尘(一)

个人日记

                                                                 一、   出生非望族  家世也清淡

        我的家族,无论父辈还是母系,都不是那么旺势。记忆中,祖辈也就对祖母留有印象,其余我出世时均不在人世,偶从长辈絮叨中略知一二。
    
伍氏,纵观历史,一直没有进入百家姓,据考证位121名之序。始祖源出何处,从史料上看,比较靠谱是,2600年前春秋末期的楚国,大体位置在湖南湖北一带。那时,伍氏乃楚之望族。伍参侍奉于楚庄王,其孙之一为大名鼎鼎的伍子胥,因家仇佐吴伐楚,后因夫差放了勾践,子胥屡谏不成,被杀。最终成就了勾践卧薪尝胆、反败为胜的辉煌。
    
我家祖上究竟活跃在哪个区域,因无族谱,不能确认。不过,从父辈口中得知,祖辈原在安徽桐城枞阳交界的菜子湖一带生活,后转辗到铜陵大通和悦洲定居。不难看出,基本属于顺江而下,那么由湖北襄樊老河口(伍子胥故里,离诸葛亮家不太远)数代东移,沿长江水路经鄂皖交界处进入安徽桐枞交界的菜子湖流域,逻辑上是比较贴近的。这么多年了,总算让自己有个出处了,不容易呀,所谓正本清源么。
    
这里,我就费些笔墨详细说说大通镇、和悦洲这个我祖籍发源地的来龙去脉。
    
大通镇,属于长江下游去往中上游的的繁华商埠。它最初的形成,是因为盐,而其繁盛,是在清朝的乾嘉年间。彼时,一条巨大的盐舶常年停泊在大江之上,作为皖南一带最大的食盐集散地,大通每天的流动人口,竟高达10万人。这数字颇有些骇人听闻。
    
大通古名澜溪,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的历史很有些古老了,唐时就设有大通水驿,而以面世,则现存史料中,始见于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舟过大通镇》:淮上云垂岸,江中浪拍天。顺风那敢望,下水更劳牵。芦荻偏留缆,渔罾最碍船。何曾怨川后,鱼蟹不论钱。渔罾是用木杆支架的渔网。至于大通二字,一说是四通八达之意,也有人说,是因镇上店铺前后均开有门,任人自由出入。
    
至宋室南迁,国家经济倚重东南以后,大通的商贸活动日趋兴盛,水驿遂由市镇所替代;明初,这里设巡检司、递运所、水泊所等经济检查机构,与铜陵境内另一古镇顺安镇的临津驿,同为当时朝廷在全国设置的1600多处水陆邮驿中的两处;清设纳厘助饷的厘金局和楚西检局,后者为江西、两湖、安徽中路盐税征收机构。
    
公元1853年,清咸丰三年,为了对抗太平军的溯江西进,清政府在大通设驻了大通水师营,辖枞阳以下东至荻港江面。清朝水师由曾国藩一手创建,所以当时驻守大通的清兵,多为曾国藩的湘军。到了同治年间,清廷在大通设置了参将衙,驻守参将统帅水陆清军近千人。繁盛时期,与安庆、芜湖、蚌埠并称为安徽的四大重镇,所谓安芜蚌大,名噪一时,以致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客商以及每年前来朝拜九华的海外香客,只知大通而不知铜陵。然而大通的盛名,还不仅仅因为它本身,更多的是来自于江中心的和悦洲。
    
和悦洲属于江心洲,位于长江大通段的南侧,距离大通镇不过三四百米,是面积约2平方公里的沙洲,如荷叶浮泛于长江江面,原名荷叶洲。
    现时,
从大通老街搭上渡轮,横过鹊江,几分钟便到了和悦洲。洲上苇草丛生,绿树迷离,失去了往日繁华的老街老屋,在渐渐老去的春光里静静站立,给人一种寂寞的美感。据该洲出土的顺治年福德祠碑记记载,这里清初就已形成自然村落,距今有近400年的历史了。相传当年暹逻国太子金乔觉朝圣九华佛山,途经江北枞阳县,不慎踩断一根藕梗,旋即被激流冲走。这根藕梗后来飘零到了大通江面,渐渐长成一块绿色沙洲,这也就是荷叶洲三字的由来。荷叶洲最初一片荒凉,野水无边,禽雁栖集。到了晚清,洲上人烟渐稠,屋宇渐密,加上处在渔盐市镇的大通对岸,洲上商业就颇具规模了。
    
当时的长江水师提督彭玉麟,认为这里是天然良港,地理适中,物产丰盈,遂在此练兵筹饷,设参将衙、二府衙、厘金局、皖岸盐务督销局等行政机构,统辖和督办沿江数省盐务。彭玉麟上来的时候,洲上还是苇草瑟瑟,茅屋毗连,巷道狭窄,街面破损,在他的主持下,修建了三条块石路面的主街道,又对原有的十条街巷进行了修整。因棚户连绵,洲上火灾不断,彭玉麟便以三点水偏旁的字对十巷加以命名,这十字即江、汉、澄、清、浩、泳、潆、洄、汇、洙,意在以水避火。当地士绅师从其意,对洲上新修的三条主街道,取名为河、洛、沧字巷,合称为三街十巷
    
将荷叶洲改名为和悦洲的,也是彭玉麟。对于这个人,我想多说几句。彭玉麟字雪琴,虽然官做得很大,却是个最不喜做官的人。他是曾国藩所倚重的人物,而湘军十九是书生,彭玉麟的书生气尤重。太平天国战争之后,他多次上书求退,言臣本寒士来,愿以寒士归,所以当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巡阅长江水师时,是轻舟一叶,童子二人,真正的轻车简从。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彭玉麟那一行,奏劾水师官员总计812人,或革职、或降调、或治罪、或斩首,不仅水师哨官畏之若神,民间不轨之徒也惊伏不敢出,老百姓有彭公一出,江湖肃然一语,可见老百姓对他的爱重。
    
彭玉麟少失怙恃,家境苦寒,后来虽然官居一品,也仍然是小帽青衣,没有当官的派头。然举止安详,面容清癯绝俗,颇具名士风流。他喜画梅花,有乱写梅花十万枝的诗句,据说里面还有一段两小无猜的绮丽故事。《清史稿》上说他生平奏牍皆手裁,而且写得好,每出皆为世所传诵,不像我们今天的首长,只要公文,就得秘书。
    
他将荷叶洲改名为和悦洲,体现了他大乱之后,与民生息的施政理念。所以和悦洲的百姓,至今对彭玉麟念念不忘,尊称其为彭宫保。清朝职官,兵部尚书挂太子少保衔。由于变江防要塞为经济关卡,这之后至抗战前夕的大约60年间,和悦街市日渐繁闹。
    
富丽堂皇的盐务机构里,清廷要员云集;江面上兵船游弋,上下往来的大批盐船、盐商,频频涉临和悦洲,验照、纳税,待风起锚。以盐务为大宗,当时洲上的客民分为八帮:一曰两湖帮,为湖南、湖北人;二曰金斗帮,为庐州人;三曰大邑帮,即安庆府人;四曰新安帮,即徽州人;五曰泾太帮、六曰旌德帮、七曰池阳帮、八曰土著帮。江西人在洲上建有江西会馆,曰万寿宫,而不与问洲政。洲上事务由八帮共商共议之,将江西人排斥在外,不知什么原因。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依据屈辱的《中英烟台条约》,中国对英增开通商口岸和驻泊码头,大通也在其中。英、美、法、日等国的商品,开始大量输入大通市场,原有的封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渐解体。这也带来和悦洲畸形的繁荣和鼎盛,一时港湾内樯桅如林,店铺林立,人口暴增,在2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出现了沿三街十巷密集的街市建筑群。街巷两边绵延有多家钱庄、银楼、澡堂、茶馆、旅社和妓院,还有报馆、学校、蛋行、美孚洋行、火力发电厂、圣公会和天主教堂……
    
《鹊江报》是安徽最早的白话文报纸,曾因大通的盛名而风行两江。1919年,蚌埠、大通两地电厂相继落成,大通振通电灯公司以22千伏水底电缆穿越内江,供九华照明,轰动一时。民国之后,国民政府每年要从大通地区拿走1亿1千多万银圆,大通总商会每月从两岸征收的税费,竟高达12千多元,仅从这组数字,就能想象当年大通一江两岸商业发达的程度。
    
由于山水明媚,商业繁盛,鱼米价廉,居家颇易,和悦洲每年夏初必唱目连大戏,以祈风调雨顺,日进斗金。洲上的竞渡之戏,也较他埠为盛。而入秋之后,八帮必起赛会,会以城隍为主,在四官殿集城隍头衔,为敕封显忠大王。其会各帮有各帮的特色,两湖以彩船高跷胜,而犹有令人闻之思奋者,则仪仗前有四对招军,边走边吹笙笳,为他会所无。这是因为太平天国战争后,曾国藩功高盖主,怕惹来杀身之祸,故主动上奏朝廷,请求遣散湘军。而湖湘子弟百战攻城,到头来两手空空,所以假借招军一吹,以抒发胸中的不平之气,其腔哀怨悲凉,不异于塞上悲笳之声。其次泾太的驴子会、六邑的龙灯会、新安的灯会、池阳的财神会,俱各有擅长。本地帮神前则有黑白无常,着长衫,戴高帽,状极伟硕,一小鬼蒙一箩筐形面具,不停与黑无常戏斗,引来观者如堵,欢声如潮。
    
洲上野花竞放,清芬无比,农家女采折之后提筐叫卖,红日满窗人未起,隔墙风送卖花声,渲染出一种祥和而富足的气氛。
    
和悦洲走向破败,缘于1938年夏的一场大火。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的军舰由长江进入大通港,对大通一江两岸进行狂轰滥炸,与此同时,驻守大通的国民党四川军头头们,早就对洲上的万吨食盐、钱庄和银楼垂涎三尺,便趁机联合洲上的黑恶势力,在掠夺了库存的食盐和银行后,以焦土抗战之名,放了一把火,以掩盖其罪恶。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月,大火之后,和悦洲三街十巷化为一片灰烬。经此浩劫,和悦洲一落千丈,大通这座千年江左古镇,也迅速衰落下去了。
    
虽然解放之后,因为公路交通的发达,大通不复往日的繁华,但是作为通往九华的头天门和渔产丰富的滨水古镇,大通仍然是铜陵有名的鱼米之乡。焦土抗战后洲上仅存的和悦老街,也渐渐恢复生机,洲上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安居乐业的平静生活。
   
 和悦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废墟,是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沙洲连续遭受特大洪水的袭击,尽管水退洲还,洲上人家的财产却被大水洗劫一空。当地政府为保人民安康,决定移民建镇,在江对岸建设安民工程,使饱受洪水肆虐的洲上百姓,迁居大通新镇。失去人气的房屋,于是一日日衰败,和悦洲也就彻底沦为废墟了。但仍有六七户人家固守老屋,成为顽强的老街守望者。入和悦老街。
    
明媚的阳光底下,明显富含徽派建筑符号的封火山墙已成残垣破壁,那些曾经美丽的飞檐翘角和镂花窗台,却还顽强地耸立在街道两旁。几乎没有人,石条路面上淤满泥沙,那是大水留下的痕迹。老街尽头野花点点,蒿苇没膝,而在过去的岁月,它曾是和悦洲最热闹繁华的大轮码头。偶尔路过一家院落,看见一株红桃灼灼开放,越发显出寥落。这就是废墟江河日下的美感吗?太阳渐渐升高,远看沙洲深处,野鸥翔集,水天无际,绿意弥漫了整个洲岛。
    
江对面,在移民建镇政策的支持下,新建的大通新区,楼宇巍峨,气象开阔。朱元璋、洪秀全和孙中山,都曾在这里伫足,游览吟唱,留下动人的诗篇。
    
这里接着痛说家史。祖父绰号伍大毛子,真名不详(罪过,年少不谙事体,貌似也没和父亲聊过这些家长里短),据说做的都是吃苦营生,说年轻时耕田,在地里发现若干银元(可能是土匪埋下的,或是抗战时期难民逃难时丢的),也舍不得花费,都买了水田,在和悦洲对面的山坳里(后来也成为家族墓地所在,每年春天我们都去祭扫,直到某年成为发电厂粉煤灰的库场)。
    
祖父虽有水田十来亩,也是辛苦之人,在耕作之余,也还兼做渔夫,江上小舟,撒网搬,搞些鱼虾调剂生活。即便如此,解放后,成分依然被划成破落地主,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破落地主的意思了。就是家道中落,但历史上是富有的,颇有些滑稽可笑。
    
我父亲伍奇啸,少年时生活在大通镇和悦洲,族里叔伯兄弟里排行老九,乳名九儿。年轻时也混在和悦洲的灯红酒绿里,染上了抽烟喝酒的习气。不过,也没坏到哪里去,也读过书也识得字。
    
稍大点鬼子就来了,日本商行垄断了大通至和悦洲的轮渡以及大通镇上的热门行当,无奈,他只得做了轮渡卖票的,偶尔也和商社里的日本人打打交道。那时,我的亲大伯十九岁时已经死在鬼子的刺刀之下(至此,父亲实际上是个硕果仅存的独子了),算是有血债的。不过,对于商社里的日本人,已经收敛了戾气,一副和善模样。
    
父亲很少给我们讲这些不幸,只是酒喝得迷糊时,会蹦出几个日语,让我们摸不着头脑。日占区的人们多是这种麻木心态,谁知道哪个来救他们呢?说老实话,多数人不知道毛主席共产党。中央军都已经杳无踪迹了,老百姓犹如浮萍,无有系留。
    
解放后,大通镇已经不复繁荣,为生计,父亲只得携家小来到铜陵谋生,留有一个非嫡亲的大伯仍在和悦洲种菜卖菜为生,这是后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母亲原本生在一个富裕之家,双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嫡亲的子女,旁的都是堂表亲。按母亲后来说的,她也算大通街上一枝花哩。我外公在抗战时期,作为乡绅被逼出任保长。那个时候,保长不只是面上迎合日伪,暗地里也要给抗日队伍做事,特别是大军渡江之前,游击队很是活跃,据说外公等人做了不少善事。不然三反五反肯定过不了关的。
    
因为商埠繁荣,母亲少时衣食无忧,在呵护中度过。据说当时桂圆红枣都是蒲包装来的,可见优渥之至。解放了,特别是土改后,家境衰落,外公背上了伪保长之名,当年的游击队负责人随大军南下,无以为证,自然自认倒霉。
    
我父母未婚时分属和悦洲与长江南岸的新建乡,纽带则是居中的大通街。大通离铜陵市区不过三十华里,1950年代,父母婚后带着已经出生的大姐来到铜陵市区,以拉板车为生。说白了就是人力车夫,替商业系统仓库搬运拉货。后来又陆陆续续添了二哥三姐。

 




文章评论

二泉映月

W老师历史、文学功底深厚!读来增长见识,又对您的家人更多崇敬了![em]e179[/em][em]e160[/em]

云锦

老哥继续!就此写下伍氏家史,以传后世。门中有老哥这样文字,历史都通达之人,堪称家族之幸,兴旺发达之相!佩服![em]e179[/em][em]e160[/em][em]e179[/em]

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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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泰英

这真是内功深厚啊!敬仰之情滔滔洪水![em]e179[/em][em]e179[/em][em]e179[/em]

花开无声

今日有空,细细读姐夫的家史,姐夫说得那么详尽,厚积而薄发呀![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