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前尘(六)
个人日记
宿舍楼上的生活,简陋不乏温馨。太太是个贤惠的人,起初没有厨房,我们只能在门口烧煤油炉,那也是正正规规地过日子,两菜一汤,有滋有味。单身汉们很是嫉妒,那也只有羡慕嫉妒恨呀。有个单身老师,很二,每每走到我家门口,也就是四楼楼梯口,就把拎着的铁皮水桶狠狠地往楼下扔,叮叮当当一路滚下去,惊人心魄,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婚后五个月,新的生命不期而至,恰逢太太小恙,用了点西药,两人在医院门口纠结不已,左思右想,还是冒险继续妊娠。年轻人没有任何经验,为了安胎,我们决定分床休息,其实,这又是个蛮无知的念头,怀孕的女人最需要呵护哩,就这样,在围城里磕磕碰碰一路前行,一起慢慢长大。太太很坚强,临盆的月份还在上课,课余还在拎水墩地,全无娇气,是理想的好女人啊,只是我年轻不甚懂事,常常惹她生气。初婚的男人,就是个大孩子,家乡话叫青皮光蛋,像河里的砾石,磨久了才会圆润健朗。
后来,学校在单身楼前盖了一栋平房隔作各家厨房,我分得西边一间,正好围墙边有块空地,遂让干活的民工拢了一些土,整出一块小菜地,再扎上矮矮的篱笆。那是很有趣的时光,春天里,细细地整好菜畦,边上埋个沤粪的陶瓮,去厕所掏点大粪沤上,再买些辣椒白菜西红柿籽,撒在畦中;又跟邻居的老岳父(老两口从乡下来看孩子,闲来无事,在校园边上开垦了好大的一片菜地,正正规规种地)要了一些红薯秧插上,边角点上丝瓜扁豆。到了夏日,园子里竟也黄花紫花白花次第绽放,招蜂惹蝶的,满是活力。只是用肥过量,红薯藤蔓长得过盛,到了秋收的时候,收获的红薯何其渺小啊,拿笔的手侍弄不好庄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最得意的是,太太89年底坐月子,喝鸡汤喜欢搁些翠绿的菠菜,那可都是自家地里产的,新鲜有机无公害,惹得同室的产妇们羡慕得不行。那是一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静美时光。
教学的日子波澜不惊,讲起课来我也是洋洋洒洒,初中的孩子不像高中的,年龄有差距,但不妨碍师生快乐相处。学习好的孩子回答问题举手远比别的孩子高,激动之余,小胳膊肘还咚咚咚直杵课桌,老师是要讲点心理学技巧的,不能总是满足少数同学,对不同层次学生也都要顾及到。当然,看见差生躲闪的目光,你可以提些简单的问题;难题则留给爱动脑子的。数年之后,有毕业的学生给我写信还说,哎呀,老师把同学们调动得嗷嗷叫,呵呵,教课是很迷人的事情,以至于好多年后在梦里我还在课堂上侃侃,谈诲人不倦。这一段从教经历,日后很让我坦然面对人多的场合,淡定从容,一派宗师处变不惊的风范,呵呵。
我也带了三年班主任,一年初三两年高中。初三的学生不好搞,前任班主任休产假去了,校长把摊子扔给我,半道接手,感情不深,习性不明。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像武侠小说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闹腾得很。有的上课睡觉,口水直流,喊醒了眼睛还是红的,像吃了人肉;有的是话痨,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讲;有的占据后门口,没事儿跑出去溜达;还有的像老大,阴坏撺掇人。没有一点套路还真治不了他们,我采取分而治之的办法:对睡觉的,看他爱好足球,就让他张罗足球队,劲头上来了,也不好意思睡了,尽管上课依旧眼神穿越;后门口的给调到讲台前面来,无处可逃;话痨则四边安排学习认真的,没人搭理他了;至于所谓老大,则跟他交底,老老实实这一年过了,就给你毕业证,不然肯定不给。这也就是当年呀,以毒攻毒,还有疗效,换做如今,怕也是没法子。
我也动手打人,对屡教不改的,也抡板凳腿,也踢屁股。一次,一巴掌把个小调皮鼻子打出血来,他起劲儿了,跟我嚷嚷。我把他拎出去用冷水冲冲,然后跟他说,今天老师把你打出血了,你要如实跟家长讲,我回头再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结果小东西立马老实了,因为他爹若是知道,会更狠狠地揍他。呵呵,当年挨打的,后来见面反而亲热许多;倒是那些学习好的,碰见了不大热情,跟老师不亲。
我也家访,一次骑车十来公里去立新煤矿五号井,走访一个老实内敛但学习不太好的学生家。周末的上午,到他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妈妈煮了几个五香蛋,让我吃,老实话我真有些饿了,但我没吃,没别的因素,只是觉得家访就是家访。他妈妈急了,宽慰我说,老师哎,不要紧,你就吃吧,离得远没人知道的,弄得我哭笑不得,说完话赶紧走人吧。后来,我离开学校,就听说不少班主任与家长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关系用得很足;有的甚至在新生报到时就把学生分了等级,有用的关系得到充分利用,我真做不到。
尽管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我还是按耐不住躁动的心。在当了五年教师之后,我决定离开教育系统,只是为了圆幼时的梦。小的时候,瞅着小朋友的父母是工厂的技术员工程师,那是极端羡慕的。离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后数数,总共找了七个县太爷,弄了两年,左右盘桓,失去了某大型化工企业厂长秘书的机会。因为,本科生出教委,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这里,要特别感谢老岳父,为了我,腆着脸去求人,尽管人都给面子,但我深知,再老的脸也是不经刷的。
1990年底,我离开学校,在市委组织部干部三科帮忙三个月后,感觉并不适应机关那种谨小慎微、处心积虑的习气,毅然来到仓促落脚的钢铁厂,一个收入不比学校好的企业,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重要转折。那一年,我26岁,一个还在做梦的年纪。
这个厂,并不是一个理想处所。58年建厂,隶属有色系统,后来单列,产品单一,只生产生铁。我去的时候,年产只有10万吨,主要是铸造用铁,比如用于铸铁管、发动机铸件、缝纫机机架、配重块等等。因为地处市区,污染重,尽管是纳税大户,也未能跻身市里五大支柱产业,这也注定了它日后的命运。
除了技术人员,厂里其他专业本科生很少,我是学数学的,厂长自然而然将我安排在企管科,准备搞生产统计。这不是一个我想要的工作,枯燥无味,我原来是想出来做秘书的,无奈,先干着吧。正好当时公司因为担保问题,摊上个经济官司,我又自学过法律,便被抽调去给法律顾问打下手。那个时候开始知道,打官司,功夫主要还是在庭外,正所谓“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这期间,公司办公室正好招聘两个秘书,于是,我谁也没商量就自己报了名。说来有意思,办公室主任原来正是我岳父,此时他已经回到有色系统,还有一个秘书考到市委组织部去了,办公室正是缺人的时候。岳父并不希望我去厂办,他在不同企业乃至有色办公室主任(市委书记兼有色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很多年,道高望重,他认为那不是个正经职业,尤其对于老实厚道的人而言。我可没想那么多,只是希望做有些意思的事情。经过一番考试,我和另一个炉前工胜出,按照后来旁人的说法就是,我是一秘,他是二秘。我做厂长秘书,他做厂办秘书。其实,他人很活络,善长人际关系,只是综合素养缺点儿,日后,我俩成为死党。
并不是文字好就能做好秘书的,里面很有些需要悟性的东西。办公室有个副主任,姓方,资格比较老,性情耿介,尤善喝酒,绰号津巴布韦。他面色发红,饮酒过度的缘故,一激动就容易磕巴,有时候训我们,激动处仰面咧嘴、脸红脖子粗的就是出不了声,整得我们差点背过气去。不过,对属下倒也还温和,不是狭隘之人。厂办与党办是两套人马,书记和厂长分设,两人不是很对付。这就苦了下面人了,同在一层楼,党委行政分列两翼,上了楼,往左还是往右,那是很有讲究的,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厂长内敛温和,搞技术出身;书记当兵出生,脾气有点大,面相颇寡,貌似“欠他米还他糠”的节奏。书记就是看不惯行政部门的,尤其是办公室,因为车辆招待烟酒等等统由厂办负责。书记个人要求比较丰富,又碍于面子,我们那个主任又不太尿他,所以,书记总拿我们出气。他的口头禅就是:小X,我~又要~批评~你!靠,还拖着花腔,受不了,还不能呲牙。开党政联席会最有意思,厂长布置事情,书记泼凉水,工会主席帮腔。经常唇枪舌剑,下面人面面相觑,顾左右而言他。后来,两人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市里只好把书记调到农委去了。
厂长文字功底深厚,素喜谈古论今,写起字来,龙飞凤舞,圆润巧致,颇有些气势。应该说,给他当秘书还是有些进步的,对生产对经营能学到很多东西。平时他也不管你,有事听调遣就行。有些跟他很熟的中层干部,会逗他,趁他不注意,拿他的香烟敬他,也浑然不知,作祟者洋洋得意。有时,他也颇有些小心思,比如,他审批别人的报销单据,总是要装作翻一翻内容,让别人不敢作假。我刚去的时候,他让我复核焦炭车皮磅单,天天一大堆,弄得头晕脑胀,事后想想也是,大家难当,老板一晕乎,下面肯定出问题。他喜欢写工作笔记,每日再忙也要记上几笔,见什么人吃什么饭办什么事。好习惯还是有用的,若干年后,河南某市市长犯事儿,其原所在企业与我们厂有业务往来,为一笔经费的事情省检察院来调查,厂长还真从笔记本里找出有关记录来,证明有些事情是汇报给市委主要领导知悉的。
办公室的事务琐屑繁多,但事事有章法,稍有不慎,你就错了。刚开始的时候,学写公文,有一次开大会处分人,有个工人经常打架,要搞个处分决定。我里面用了一个“斗殴成性”,厂长签发的时候批评我,说按你这么讲此人要进公安局了。呵呵,那就改成“聚众斗殴,屡教不改”吧,讲究人啊!
还有次,书记电话找我要招待烟,我拿了两条,拎在手上就去了他办公室,觉得公事公办么,没什么。结果,第二天厂长找我谈话了,说有人讲你跟书记走得近,还送烟给他。我去,谁啊,敢在老板面前说一秘。我跟老板说,能在你面前讲我的不是,这个人跟你不一般。不过,也是有点搬弄是非的意思,把领导思想搞乱了。我说我跟你三年了,养条小狗都晓得亲疏了,难道我还不如?何况是书记要公务烟,我也是公事公办去的;我若真想巴结,不能晚上去送啊?老板想想也对,不好意思说,我是觉得你不可能哩。呵呵,记不得谁说的,条条蛇都咬人呀,不假。不过,我的前任会做事,书记要烟他也拿去,只是放在上衣里裹着再进去,如此,谁也不知道,此人显然聪明,左右逢源,如今官至市里某重要部门一把手了。才干就像菱角,装在麻袋里都能露出尖尖儿来哩。
钢厂是个不太容易搞干净的地方,工会经常组织机关干部下去劳动,那是真干活儿啊,推铁车,装耐火球,清水沟,搬废铁,甚至车皮里面卸焦炭,满面漆黑,弄得跟灶王爷似的。想想三尺讲台,怎么着吃的也是白灰啊,是吧?
冶金企业经常会死人,主要是高炉煤气系统泄漏。平时我们做饭的煤气是焦化厂和钢铁厂出来的煤气混合后用作生活的,本身并没有味道,为了防范中毒,添加了少量硫化氢,才有了难闻的味道。高炉的鼓风机房和煤气阀旁边是极容易出事的。一旦发生泄漏,当事人轻则头晕呕吐,大小便失禁;重则植物人或是永垂不朽。一般到你头晕的时候,你就爬不出去了。有一年,几天连死了俩人,其中一个小伙子孩子刚满月,很是可怜。后来厂里照顾他老婆来厂工作,路上遇见了心里特别感慨。当时厂长深感自责,让我代他向市长打报告请辞,要我一定要写得诚恳。结果我写得太过于担当了,以至于市长都不落忍了,打来电话慰留老板,当然,这也是老板的悲情牌。
后来,我当主任的时候,有个司机送客人,路上把一个老头子撞了。当天晚上,我和行政副总去抢救的医院探视,老头子躺在抢救室里,已经死了。副总掀开白布看了看,半晌说了一句话,哎呀,这是我老三的老岳父啊!神啊,我和小伙伴们惊呆了,这事何等蹊跷啊,竟然是他三弟的岳父,他三弟正好也在我们厂。出了房间,副总给老板打电话,说我不能牵头了,回避吧。就这样,由我和行政科长、工会主席来处理。别的不多说了,单说陪公安局法医去殡仪馆勘验死者伤情,冬天的傍晚,天都麻麻黑了,法医死活要解剖。没办法去冰柜里把老头子搬出来,硬邦邦的,只穿个裤头,搁在院子里的解剖池里,在伤处切切割割、翻翻弄弄的,受不了。法医嘴里还唠唠叨叨:老头子哎,对不住了啊,忍着点啊,很快就好了哈。晕倒,害得我几天吃不下饭,他们是见多了,无所谓。
办公室就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得首当其冲,如果不够灵光不够圆滑不够老道,那是有罪受的。有次副书记要车出去,说中午之前能回来,我一盘算,车回来再去接开会的老板正好。结果,忙了一上午,把这事儿忘了,书记也没赶回来,在外面吃饭;这边老板还以为车子已在会场外等他。散了会,左等右等没见车来,老板只好打摩的回厂,兜里还没带钱,最后让门卫给付的钱。我正在午休,把这事给忘了。老板在电话里吼起来,说是他(副书记)大还是我大啊。。。罪过,整个下午都在恐惧愁苦中度过,后来还是书记打了圆场,副书记倒是没事儿人似的,不过他命也不算好,去年进了号子,已经官至副厅了,可惜啊,极有才气的一个人,思维缜密,口若悬河,曾是我现实中为数不多的景仰对象。
我常常听一些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讲,有的老板的司机比主人还嘚瑟,因为亲近么,老板底细知道得多,有的最后跟家奴差不多了,连领导的剩饭都乐呵呵的吃。办公室有个司机,比较活泛,善于见风使舵,也喜欢看些杂书,跟老板聊得投缘,也算是跟班了。有次老板要去上海,正好遇着他驾驶证到期要参加学习班,让他跟老板出差,回来再找关系弄驾照,他还拗着不干。无奈,只好安排新来的司机去上海。半夜里,贼冷的天气,老板娘打电话给我,很生气,意思怎么派这么个司机,在南京吃了饭,不认得路,直接把老板往回带了。呵呵,蠢货一个,我也不能讲很多的内情,只好穿着短裤哆哆嗦嗦在床边听她嘚嘚。
办公室干了七年,说实在的,有点腻了。领导多,矛盾多,有长袖善舞的,乐在其中;我这样书卷气的,写写东西办点实事还行,谋人事真不是强项。某日,我跟老板谈心,希望换个岗位,老板沉思良久说,好吧。我提出去销售部门,他同意了,我觉得对自己是个机会,毕竟能开拓经营局面,增加另一种才干。这就算又开始折腾了,正所谓时下的: NO DO,NO DIE.
文章评论
梅花三弄
印象中,宿舍楼只有四层哦。
二泉映月
在您笔下,我的H老师温柔贤良的模样忽的充盈了画面感。也感受到您还是挺想念单纯的教书生活,您的课生动活跃,我们是常听说的!至于文气的人走行政路线,依然是累的,常常有无所适从之感吧!无论怎样,各种体验,滋生五味,自然也是人生收获。[em]e160[/em][em]e121012[/em]
韩泰英
您那时候对不乖的孩子还敢上手招呼两下,我可是一个指头都不敢动,同事拿空矿泉水瓶子拍了一下头,都被家长闹到学校。这真是个不被理解和职业[em]e150[/em]
安静卫士
一路走来真是不易!
荷风细雨
没想到单身楼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要沒想到单身楼的奇葩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