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前尘(七)
个人日记
在销售部,我分管水渣和生铁出口。水渣就是高炉炼铁过程中各种脉石泥土石灰石等等熔融后排出来的东西,经水一冲,就成了类似黄沙一样颗粒状物体。这东西因为含有硅铝钙镁,所以磨粉以后可以当做200#水泥使用的,更多的是给水泥厂做配料,所以,打交道的基本是水泥厂。当时水渣极不好卖,囤积水渣的池子又不大,头天不捞干净,后天回影响生产,因此,压力很大。记得那个时候,天天上班,直接就去水渣池边,啃着糍粑油条,看着现场。若是客户的车子排队装货,那心里就舒服点儿;若是门堪罗雀,心里就紧得慌。咋办?赶紧找地方,先把渣子捞出来,让车队拉过去囤着再慢慢卖。水泥厂大多在郊区邻县,为了跑客户,往往要跟着拉渣车走,大货车一走就是半天,灰头土脸的,斯文全无。
搞供应的都是老油条,东西不好卖的时候,你得求他,城府深的不言不语,全看你的悟性。有一回,我和同事去湖北黄冈武穴,找水泥厂要货款。在供应科呆了一下午,科长看报纸,你不能总叨叨,只能也跟着看报纸,熬到下班了,约科长去吃饭,饭桌上他脸色才活泛点儿。酒至半酣,科长口吐真言,指了一条道儿,让明天去科里弄点水泥来抵账。我们也傻了,水泥弄回去咋办?饭后找他下面办事员商量,小伙子点拨说,不是要你真弄水泥回家,是弄出提货单,然后在厂子附近找个代办人,把提货单打折换成钱。乖乖,原来是一条龙办事啊,没准代办人跟他们都有一腿,合伙诈客户的钱哩。没办法,那个地方治安不好,民风彪悍,第二天,我们在代办人手里兑了钱,赶紧跑,生怕被黑道劫了。
销售部那个经理,是个冷面无情的主,老板比较喜欢他的狠劲儿。对上对下态度截然不同,但凡功劳都是他的,错误都是下面的。有一回,某水泥厂副总(我的党校中青班同学)跟我谈,想降价,我没同意,结果人家找到经理,价格立马降下来了,气得我胃疼。就这么不懂人事的,老板最终提他做了副总,跟原来主管经营的副总搭伴儿,美其名曰加强销售,实际是为了掺沙子,出了问题都找老板,如此,老板什么情况都晓得,实在是高明。据说主席当年也是如此,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扔砖头。里外里就是不让你顺顺当当做事情。
搞销售的时候,去过两次劳改农场,农场里也有铸造厂、水泥厂啥的。好奇心驱使,去里面参观,犯人们正在干活,老远的见着了,立马放下活儿,站得笔直,高声喊道:报告政府。。。怎么听着都不习惯。也有的犯人,见着狱警领人来参观,会低下头蹲着,直到客人走远。也听闻在监狱里可以找关系,花点钱,弄个保外就医。比如,在背心里缝个牙膏皮,去医院透视,肺里会有阴影呈现,也算是个由头。那个时候,监狱的产品是很有竞争力的,出口或是内销都是如此,因为,犯人劳动所得很少的,有几年,西方以此为由对出口企业进行反倾销制裁,不是没有道理。
卖了几年水渣,也没捞着好行情,吃了一些苦,不过也得了一处好,那就是房子。有个水泥厂欠厂里货款,没钱,但手里有开发商的房子,可以以此折抵。因为只有两套么,而厂里职工当时主要还是以自建住房为主,所以,消息不宜外露。我打分排队也是可以分得下一批自建房的,但是在厂区住不是很舒服,抵账的有一套面积挺大,88平米,在市中心。于是,我赶紧让老岳父给老板打电话,希望通融,以便将来老老小小能住在一起;我也给领导说,我超标部分按市场价格买,就一套房,公开搞,肯定有无数人来找麻烦,反正我也有分房资格嘛。应该说,老板还是挺给力的,顶住压力分给了我,要知道,面积比他家还大哦。后来,老板由此得到启发,让我通过抵货款的方式,把厂里领导都换了新房子,真要是花钱买,职工不得骂死啊,不过,也没几个人感谢我。后来,老板自己换房,我没办好,楼层不太合适,没少挨埋怨,事实证明,关键时候掉链子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是后话。
九十年代中后期,厂里搞进出口,我被老板钦点成立进出口部,跟销售部分列,算是跨界了。应该讲,搞外贸,眼界还是高了许多,接人待物更讲究些。外贸是从生铁出口开始的,起初发往泰国,五千吨生铁由铜陵港直接外运,船来的那天,全厂男女老少,结伴去看热闹,那也是一件盛事。当时的出口是由省里外贸公司代理的,帅哥靓女,精神得很,谈吐也是与厂里的人有差距的。企业初次出口,老板带着经营副总亲自谈亲自定方案,后来顺当了,也就下放到部里了。出口可以在银行作押汇融资,就是凭单据提前拿钱,承担一些财务成本。那个时候,国内销售不好,货款回笼吃力,哪像出口能一次性收几千万的款,上上下下都挺开心。所以,那个时候,从省城拿了汇票,都是专车接送,在路上哥几个就开玩笑,这钱能买多少小车啊,要不咱就私奔了去,呵呵。
后来,出口转到南京港四公司,外商也由泰国的转为日本三井和韩国大宇的。日韩客人算账很精,商谈时话不多,但喝酒话多,也出了不少洋相:好喝酒,喝多了就张胡子认不得王胡子了。有次,请日本客商吃碳烤禾雀,老板开玩笑说,这东西补得很,对男人很好。听了翻译的话,这哥们死活要买当晚的机票回东京,说不赶回去太对不起太太了,呵呵。还有一次,请大宇客人吃饭,俩哥们喝得眼都直了,我正发愁哩,就听得“哗”的一声,在桌上就直播了,狼狈得很,好在只是喝了酒,连菜都没吃两口。以前,只听说日韩男人喝酒减压,如此看来,是有例为证了。
那个时候在厂里干进出口,它不是那么光鲜的活儿。生铁出口,万吨外轮要靠泊南京港,厂里的货用三五百吨小驳船编队拉到南京集并。有段时间,小船船主会途中偷铁,为了查清情况,老板让我带着下面人押船。几百吨的小船在长江里很渺小的,干舷离水面有时只有40公分,一个浪头打来,江水就会越过苫布从一边扑向另一边。特别是到了芜湖附近的东西梁山,那是一个风高浪急的区域,江面宽阔,雾气腾腾,惊悚得很。我和衣躺在潮湿的舱里,哪里睡得踏实哩,半梦半醒折腾一天,才到达目的地。惟一的乐趣就是,晚上停泊时,跟船老大们扎堆喝酒,还偷吃了所谓的天鹅肉,据称是他们从鄱阳湖偷猎人那里买来的。你说,老百姓,有时干个违法的事情,自己觉得没啥,这就是中国国情。
遇到进矿了,厂里货要得急,得想办法找船拉回来。半夜到港半夜得带车去运,厂里司机老油条,又不考核,都磨洋工,急得不行,后来找社会车队,人家不要你说,干得有声有色。厂里司机又觉得抢了他们风头,占着地磅不让人家计量,真是愚昧透顶。事后,老板还认为应该肥水不流外人田,无语。受了怨,活儿还得干。
每年夏天发大水,码头总要被淹,没有办法,只能穿着裤衩蹚水上船验货。有次遇到世界杯比赛,码头调度们要看球,厂里要拉货,现场找不到铲车司机,找经理协调也不成。那次,我真的愤怒了,我抱起一块大石头扔到江里,对港口经理说,不准备在你这里走货了,除非石头从水底漂上来。接着,就找到隔壁一家民营码头老板,开启了愉快而有效的合作。
进出口这个部门,对内要求贴近生产,对外要求紧跟市场。老板拍板也很谨慎,往往是我们把采购品种和行情摸透了,形成书面报告,有比较有分析,最终他圈定。有个贸易商,第一次给我们报铁矿,我觉得价格不错,就赶紧书面报告老板了,老板还没看哩,这位先生就打电话告诉我,说价格算错了。我的天哪,从来只听说买错的,没听说卖错的,何况已经给老板报过去了,气得我跟他说,我永远也不要和你打交道了。老板可不管这些,狠狠地说了我一通。不过,老板也有表扬的时候,有次,上海一家贸易公司,有一万多吨尾矿急着要出,当时,我们谈了一个很便宜的价格,老板用了矿,想起来让我再搞一点,呵呵,捡漏的事儿哪能天天有哦。其实,这个客户我们支付的是商业汇票(工厂自己出的票),后来拒付了两次才给它兑付,气得客户老总嗷嗷叫,不过,他后来成了我的新东家的老总,喝酒时,他总挤兑我,说我欺负他,拿张废纸蒙他,哈哈,这不妨碍我们惺惺相惜,成为兄弟。
那个时候,进口矿除了宝钢,国内大大小小钢厂用得很少,没有内矿那么熟悉,那些国外大矿山在中国的办事处人也跑得殷勤,什么BHP、哈默斯利、罗泊河,三井、三菱、波特曼的,蓝眼睛灰眼睛黑眼睛的,跑得那是相当的勤啊。比如,罗泊河的那个王勇,山东银,当年是个小翻译,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天天电话往厂里伺候着;后来铁矿升温了,在杭州某会场厕所里碰上他,忙得连跟我点头的时间都没有;再后来,这哥们玩得大了,说是跟日照钢铁老杜借了一千多万美元,最后掰扯不清是佣金还是借款,反正是进去了,人啊,还是低调一点好呀。
在钢厂,你往外出的东西,总不希望亏吨,即使有人押车押船监磅,也抵不过偷货的人惦记;反过来,你进的货总是希望跟别人少结算。这里像《碟中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通常磅房就是一个焦点,监磅的和过磅的总是要掐架,多了少了的,往往是一嘴的毛。不过,我遇着一个老家伙,厉害,他没事儿天天跟我们磅房的小姑娘们捣笑话,买点零食,下班约了吃吃饭,天长日久的,有了好感,丫头们的手指也就有文章可做了,可多可少。这是我事后听老家伙说的,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新的公司共事了,他最后总结说,这么做也就是不让你们扣得太狠而已,也没占你们便宜,呵呵。
这是外矿购销,大家都还搂着点儿,若是内矿进厂,你都防不胜防。因为水分、品位、重量是结算的基本要素,要想不吃亏或是占便宜,那有很多的窍门。比如,矿贩子运铁粉进厂是要过磅的,有的时候,他们会趁着半夜没人,派员潜伏在地磅的下面,下面有一个杠杆,自己的车子上去了,下面的人就会挂在衡器的杠杆上,可以使读数变大,等天黑了再出来。后来,厂里把地磅入口上了锁,贩子们就在车子水箱上做文章,焊上两个大水箱。重载过磅时,水箱装满水;去现场卸了货,把水箱里的水偷偷放掉,再空车过磅,如此,车辆的空重就小了,货重就大了。
为了增加品位,贩子们除了腐蚀拉拢化验室的人在检验结果上动手脚外,还会用钢铁碎屑掺在铁矿粉里;或是买通内线,得悉明天在车内哪个位置取样,就在哪个位置弄点高品位的矿,其余则很差。每年,为内矿检验、计量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气得老板让纪检部门监督参与,让中层干部在磅房值班。利益作祟,谁也不让,我常常站在外矿的矿堆上,瞅见内矿的买卖双方在内矿矿堆上打转转,拉皮尺定样点,联合取样,那叫一个热闹啊,搞不好会打得头破血流。
为什么外矿没有这种情况?因为外矿进口是有国家法定检验要求的,一般不会产生过多纠纷。不过,外矿也有出问题的时候。比如,外国的小矿山,在装港做品质检验的时候会作假,在轮船做水尺的时候也会作假,有的甚至请专门的公关公司来国内做工作,维持装港的检验结果,这里面是存在着一些利益交换的,只是商检部门不像海关那样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罢了。马克思讲,资本家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会铤而走险,我看,有些部门有些人为了蝇头小利,同样会奋不顾身,哪里还有底限哩。
2000年前后,生铁出口基本停止了,只剩下铁矿进口了。事情不多,正好遇着买房装修的事情,也就在稀稀拉拉的节奏里混着。毕竟是闲不住的人啊,来厂里已经十年了,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也变成老干部了,尽管曾经忝列厂级后备干部,可前辈们也不死啊。也曾想换个职业,甚至买了当时最高级的计算机C++语言来啃,不容易呀,三十好几的人了,在IT行业那是很难出头的了,何去何从,迷茫得很。真正让我失望的是,几个领导受人之托,想把铁矿货运及装卸的事情放给那些不具备条件的小公司去做,你还不能推脱,不能解释。即便你把他们带到现场去评估,那也无法说服他们。最终不取决于你对不对,而取决于领导能不能如愿。这件事情本来主管领导可以替我挡一挡的,但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作为属下,我很难平衡,于是,变成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局面。2001年主要领导安排我去市外贸公司挂职,实际上是有挪位子方便他们办事的意味,回来后,也就一年多吧,又要安排我去市里招商办挂职,这就更有点意思了,说是要安排高素质的同志去,问题不能总让高素质的同志天天在外面漂啊。这次,我没有答应,我已经决定要再次扭转自己的命运了。我对副书记说,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安排给更有能力的同志吧,我已经不需要了。面对目瞪口呆的书记,我转身而去。人生中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你的领导本以为你会给出一个暧昧的眼神时,给了他决绝犀利的目光。
辞职报告递上去之前,我给老板打个电话,老板第一反应就是你要走啊,呵呵,你觉得我还可以不走么?不过,这么多年,老板对我在生活上还是有恩的。在那个周末的下午,我们约在一起,平平等等潇潇洒洒地谈了一次话,不存在挽留与惋惜,而是对公司的未来作了一次推演。老板对企业的出路有他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你的走,目前还不会对公司有什么大的负面影响。我笑而不语,答案在风中。我只晓得,在我走了以后,大家都说厂里素质最高的人走了;紧接着一年内,公司走了八九个本科生,全都是非钢铁专业的。再过一年,这个企业,也因为位置居于市区、环保问题突出被卖给了福建老板,那意味着所有重要经营岗位只会是他们自己的人了,比如,这个进出口部经理的位置。在所有同事的眼里,我已经华丽转身,成为人神共体的半仙儿。其实,我自己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文章评论
变蝶
[em]e179[/em]
一片小云彩
一篇篇的回忆文章,把老爸几年前的工作提前做了,是不是太早了点呢?
鸿飞雁影
可以出连载集结成书了呢!着实有看头哦!
荷风细雨
原本以为你是脱离苦海享清福去了,没想到钢厂的经历还挺心酸的,在那个大熔炉里能活得这样精彩,有滋有味的,佩服佩服![em]e179[/em]
半天云
伍总的亲身经历啊?
大浪淘沙
[em]e120[/em] 这一篇有几处神来之笔,特别逗
二泉映月
原来老师的别称是慢慢修炼提取出来的呀!经历或许就是一场场的修行吧。能自然地流动能量,带给读者精神享受,是真正的修行[em]e160[/em][em]e179[/em][em]e179[/em]
花开无声
看姐夫的奋斗史,能感受姐夫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商海沉浮,难得姐夫那么睿智与豁达。看到最后部分,感觉很畅快,为姐夫的洒脱。能这样华丽转身,那是姐夫储备了足够的能量。为您喝彩![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