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隔岸观火

黄昏,残阳如血。渐渐洇开的一团团灰暗里,几乎感觉不到寒风稀薄的响动,然而冷的概念却是那样立体地覆盖着世界。缩着脖子,加快步子,往家走。

常言道,冷不过三九。节令已进六九,寒意其实不再刺骨,然而,毕竟是冬天。

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半天的寒冷,抬头仰望那道如血的残阳,心头却是暖暖的。喜欢这样的黄昏,喜欢那铺天盖地的寒冷里一丝丝毫无疑问的温暖,喜欢那吞没一切的绝望里一点点确凿无误的希望。对立的存在里,有烟火生命的气息。

 

 

低头,拍一拍手提袋里那篇看了一半的《太阳黑子》,向来拖沓冗长的会议今天下午可真的是非常简短,天地良心。而十多分钟的回家路程在遥遥的暮色中,有一些些远。

“妈妈,看我的画。你们校长开会的时候我画的哦。”一直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小朋友回身递过来一幅画。

画面上有三个笑微微的女孩。中间的女孩背后有一张圆圆软软的沙发低低地环围着,脖子上戴着一串花朵模样的项链,两手分别举一束鲜花和一个笑脸米奇气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眼捷毛长长地扬着,头发长长地分两束飘在左右两侧,身着收腰大摆裙。两边的女孩手舞彩带,笑意盈盈,其中一个女孩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汽的开水。画面上空,有几朵白云飘着,有太阳暖暖地照着。碳素笔画成,黄色手工纸打底,并没有涂抹亮色,却分明捕捉了满纸的春意。

嗯,很不错。家长按惯例加上了标准贫乏的成人化点评,心里却乏起柔柔的一圈涟漪,忍不住俯下身亲亲那清澈的小眯眯眼。这一刻,妈妈的眼里,诞生了一个达芬奇。

 

 

纯真,总是让人柔软,让人怦然心动。

恍惚间,看见五岁的小尾巴,《太阳黑子》里的小主角。

“微微曲卷的柔软头发,玉雕一样的饱满额头,一双水黑的大眼睛到处看,花瓣一样的嘴巴微微翘着,很讨人爱。”

小尾巴的生活里,有三个人,道爸爸,小爸爸,老陈。三个爸爸,没有妈妈,先天性心脏病,乏力,经常晕倒。

听听,够离奇的吧?小尾巴在某次看到美丽的白色新娘时,大声地宣布:“我也要结婚!嫁给我爸爸。”问曰:“嫁给哪一个?”答曰:“全部!道爸爸开车送我上学,小辛爸爸买新衣服,老陈做饭讲故事。”

 

 

道爸爸是的哥,小爸爸是非正式刑警,老陈在渔场打一份临时工。道爸爸是三人里收入最高的,却也只能称得上微薄。而小尾巴却不时发病,需要动几次大手术。

情节一开始就非常引人入胜,悬念迭起。

三位适龄成年男子,不婚不娶,却任谁都看得出,全身心地疼爱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尾巴。那么,小女孩的妈妈是何许人?在哪里?三位爸爸又如何应对天价的手术费用呢?

不止读者疑惑重重,房东卓先生更是拿着高倍望远镜、微型窃听器,在认真细致地开始他强烈的好奇之旅......

五岁的小尾巴,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会议开完时,正看到紧张处,小尾巴再次晕倒,她会脱离险境吗?会吗?三位爸爸怎么支付巨额手术费用呢?

路边,华灯初上,夜色迷离,一些牵挂就如那渐渐黯淡的天空里隐隐约约的小星星,远远地诱人地悬浮着。

 

 

到家了。

遵循物质第一的天理,一头钻进厨房里忙活。

开饭。小米粥,红萝卜丝,土豆丝。

饭毕。上网的上网,玩耍的玩耍,本该继续厨房扫尾工程的家庭主妇却忙不迭地拿出手提袋里的《太阳黑子》——那个可爱之极的小尾巴,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尾巴住进了心脏病医院,专家会诊,必须手术。

三位爸爸一直低调做人。道爸在的哥的工作生涯中无数次舍己救人,小爸出生入死抓了无数罪犯毒犯,陈爸在渔场打工兢兢业业,不断增长的天文知识堪称半个专家。

这样优秀的三位爸爸却十四年远避他乡,却明确地躲着记者避开人群,独居城郊。有点怪。怪在哪里?三人都有敢作敢为的豪爽,也都有“阴霾速逝的眼神”,时有争吵,却是分也分不开的一个很凝聚的小团体,怪哉!

 

 

手术费用迫在眉睫。

道爸第一次昧下乘客遗留在后座上的几千元钱,小爸第一次在警察生涯中昧下查赌的四五千元钱,老陈没日没夜地在渔场苦干......所有这些再加上三人所有的积蓄,终于,小尾巴勉强做了第一次手术。

手术效果不错。

 

 

特殊的人,特殊的事,自然会引人注意。

一位行为乖张、青春美丽的少女伊谷夏,偶遇的哥,渐生情愫。而她哥哥伊谷春正好是尾巴的小辛爸的顶头上司。

小说中,“阴霾速逝的眼神”是谜面,而谜底,在小尾巴病情的发展中,也渐渐地浮出水面。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惊天的谜底......

 

 

十四年前,三人皆为学生,偶入某乡村别墅,偶见该家庭正上大二的美丽女孩刚出浴室,色心顿起,悲剧发生。女孩挣扎中猝死(后法医鉴定为心脏病突发而死)。听闻动静,女孩外公进屋,被勒死。随后是外婆,随后是晚一些归家的女孩父母。五口人!一夜之间,惨死......

三人痛悔,后怕,从此离家远走。

 

 

俗话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三人后十四年应该可以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吧?

然而,历史岂是可以那般从容翻过的一页?五条命,是轻飘的,又是厚重的。每年八月十九日,三人面向西北而拜,久久,并且经常“在地狱般阴冷的气息中”枯坐一整天,无一人言一语,心中默念:他们等待着女孩一家随时要他们走。

三人是有罪的,在罪已的自责中,变得侠肝义胆,并且,当老陈姐姐姐夫的遗孤小尾巴的生日又正好是八月十九日时,更是全身心地抚养起了小尾巴。

 

 

谜底清晰了,结局便在眼前。

破解秘密的,除了热爱刑警职业有着敏锐直觉以维护法律为己任的伊谷春,还有那位爱计较爱偷窥的房东卓先生。

养狗独居的卓先生,也可以说是有前科的人,不过属道德前科。某次火灾,全家及邻居都身陷火海,火势凶猛之前,本可以救出一两个亲人或者邻居却因为惧怕而无所作为,其后偷生独活。惧怕邻里的道德谴责,远走他乡。看人八分错,看世九分浊。对于房客,超乎寻常地好奇,以找人错处为乐。

 

 

难怪,固执地爱上的哥的伊春夏,会指着告密的卓先生说,“你是好人,但却是一个阴暗的好人!到处都有你这样阴暗的好人,而我,讨厌你!”

而对于破案揭秘的胞哥伊谷春,却是珠泪涟涟:“哥哥,我想救他!”哥哥反问她:“如果我们一家,包括尾巴,都被杀掉,你怎么想?”她强辩:“但是,后来他们变好了,”哥哥又反问:“一家被灭了门,变好了就可以了吗?”

对于和自己一样酷爱刑警事业有着敏锐直觉的小辛,伊谷春是真心欣赏的,然而,法不容情,正义无价,生命无价,曾经的一失足已经铸就了千古恨,如之奈何?

 

 

被铐上手铐的小辛,走过派出所的办事处,警犬哈修冲了过来,它扑向小辛,疯狂地撕咬那应该属于坏人专利的手铐,“发现咬不掉,急着舔小辛的脸、脖子”,“小辛闭着眼睛,戴手铐的手臂圈着哈修,脸贴着脸好一会儿”,曾经的罪犯现在的刑警小辛“眼角溢出一颗眼泪”......

的哥在申请同意的三十分钟临别时间里,匆匆找到了店里,“径自走到伊谷夏身边,一把拉起她,就吻,一言不发,用力地、疯狂地吻着。”“伊谷夏反应过来了,张臂把杨自道紧紧抱住,拚命地回吻......泪水在脸上越来越多......”

 

 

伊逐渐知道了他的前科,也晓得了他十四年如一日的深深赎罪,爱却依然日复一日地茁壮成长......

而的哥杨爱护那份清纯,拚命躲避,却终是逃不开那份纯纯的天真,那般炎炎的温度,陷入了旋涡......

爱,从来都是简单的。

爱,从来都是复杂的。

忍不住扼腕。

 

 

假如。

假如,失足是一段可以轻轻掰断的坏香蕉,那缺了一节的香蕉依然可以理直气壮地、问心无愧地甜美,该有多好?

假如,过错是一节可以轻轻忽略的小音符,那少了几个蝌蚪的音符依然可以气壮山河,可以柔肠百转,该有多好?

假如,小辛在青草一样的年龄不是只拥有迷途的欲望,在享有青春的同时可以推己及人,让身高与担当都如青翠的竹子拔节般渐次成长,该有多好?

假如,小陈、小杨在小辛已经错了的瞬间理智一点点,责任感强烈一点点,灾难将不会星星之火一般继续蔓延,而终至于成为覆水难收的千古遗恨,而青春的花朵都在各自的围墙内悄然芬芳,该有多好?

 

 

然而,没有假如。

小说结尾,“阿道,楼上那只鞋子终于掉下来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是不忍自我的结束,又何尝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有和没有是一道天然的楚河分界。浊了的水,要想沉淀清澈,必须付出脱胎换骨的代价。

受刑前,三人在羁押室会面。隔着手铐脚镣,三人拥抱在一起。天文爱好者小陈说了一句话,三人都轻微地笑出声。

 

 

行刑室内,三台脑电图、心电图正在监控,眼看着,三条活泼的曲线由活跃渐变为一条直线。

小辛的灵魂被吸入水天一色的光之路......

小杨含着不顾一切扑过来深吻的伊谷夏送进嘴里的口香糖,发出了“模糊遥远,但象薄荷一样清新”的声音,“好象是......爱......”

而小陈,“他的灵魂,已经穿越了狮子座每小时三万颗的流星雨大瀑布,向着太阳,向着他的老家太阳黑子飞行。”

 

 

小尾巴改名了。

原名,陈辛杨。现名,伊晨阳新。收养人:伊谷春。

伊谷春在受刑室内轻声地告诉了尾巴的三位爸爸。

“三人都一起看着他,长久地看着。杨微微点了点头。小辛浮出了他的招牌微笑。小陈竟然是对他了一下眼睛,朋友式强烈的感谢尽在其中。

“那样的眼神,伊谷春知道,这辈子都很难淡忘了”。

 

 

小尾巴一样忘不了她的三个爸爸。

某天,阳台上,拿着望远镜看星空的小尾巴,忽然扔下望远镜,眼睛里泪水汪汪,嘴巴扁着撇着,下巴渐渐抽搐抖动起来:“......我爸爸......都不要我了......”

“伊谷春一手抚摸着尾巴柔软的头发,说,你搞错了,他们要你,他们托我先陪你,我,还有小夏姐姐、爷爷、奶奶都要你......

你骗人!尾巴摇头,不断摇头......他们......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

伊谷春身后,伊谷夏泪流满面。

 

 

合上书。

室内,温暖如春,明亮如昼。

小尾巴,她的三个爸爸,伊谷春,伊谷夏。合上书,他们就消失了,他们,他们都是假的,是作家编出来的。

然而,另一位古典语言大师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与假是一对如影随形的双胞胎,大浪淘沙,百炼成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好绕,半晕。

冒充哲学家,微汗。

 

 

还是借用大师的话来作归结吧。

“人的内心世界无限丰富,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广大的,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广大的,那便是人的内心世界。”

“上帝永远存在于人的心里,这是真正的良心,这指示心灵认识真理,人性必胜,人心不灭。这一光辉的现象,可能是我们内心最壮丽的奇迹。”

“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河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

“把全世界缩减到唯一的一个人,把唯一的一个人扩大到像上帝那样,这才是爱。”

 

 

站在窗口,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自然界,心灵世界,都有明有暗,有阴有阳。我们可以在小说的空间里绕开悲剧的瞬间,看到所谓的坏人身上也有着人性的光华,可是,“楼上的那只鞋子”,终究是要掉下来的,还是安安稳稳地把握好手中的岁月,平静度日,为好。

万家的灯火便是最闪亮最持久的证据。

 

 

 

注:文章中小说《太阳黑子》,须一瓜著,发表于《收获》二零一零年第一期。

 

 

 

 

 

 

 

  

 

 

文章评论

宁采臣

[ft=,2,] 天使恶魔 人性复杂 功不掩罪 法不容情 ----------[/ft]

清风白云

[ft=,2,]人性的善恶古来就有争论,有时善恶只是一念之差,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好自己。[/ft]

青林子

[ft=,,楷体_gb2312]应那句老话,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没后悔药卖啊[/ft] [ft=,,楷体_gb2312][ft=#000000,,]还是安安稳稳地把握好手中的岁月,平静度日,为好[/ft][/ft]

鸣竹

[B][ft=#ff0000,4,楷体_gb2312]新年至,祝朋友和朋友的家人幸福,快乐,安康![/ft][/B]

鸣竹

虽然未读小说,有你的介绍足矣。

西林

[ft=,2,][ft=,4,]无语。[/ft] [ft=,4,]最纯粹的文学刊物便是《收获》了,只是花花绿绿的小城业已不见踪影。即使有幸芳容,还会拴住匆匆的脚步吗?[/ft] [ft=,4,]“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ft] [ft=,4,]一切都是拷问。[/ft] [/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