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e echo

墙，生性木讷，行事敦厚，相识者皆曰墙乃天下头等老实人也。其妻因其寡言而厚重，名之为墙。

墙年届不惑，身高一米七零，不胖不瘦，面色微黑，眼圆鼻直，嘴唇周围隐隐环绕一圈青色的胡子碴儿。墙常留一偏分头，约寸半长，发质介于灰黑之间，夹杂些许少白发。

妻着高履，墙便微逊两寸。

每遇登高取物，妻不避拈轻怕重之嫌左顾右盼寻呼“传说中个高之人”。妻平日喜着平履，坏笑曰为墙自信提供机会，每每忽略另一重要因素（平衡自身胖重之需要）．．．．．．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墙常有经历，然墙并未高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非鼠肚鸡肠也。

墙不挑食。

大米，可。白面，亦可。素菜两三碟，家常味道足矣。隔天，偶炖排骨炒肉片，清淡入味，亦赞曰“不错，不错。”

若妻心情极好且稍有余暇，熬一锅微甜可口的八宝粥，用土豆、鸡蛋、韮菜、粉条、木耳、红萝卜丁做锅贴几笼，焦黄酥脆，馅儿香皮儿薄，墙便甚喜，笑眼微眯，满面祥和，低头猛吃，恍若共产主义提前到来之模样。

饭前饭后，墙总不忘回头给灶台前忙碌的妻道一声“辛苦”，十数年如一日。那份细心，被暴躁的妻，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兑换成了甘心。

人生总有许多括弧。

再甘心，在天长地久的重复里，也有生厌之时。

何况，妻生性热烈，极其贪玩，自然难逃此道。

妻愤然罢工，墙便默默下网。墙走几步，又悄悄回头，眼见妻对屏幕亦痴情一片，心稍安，扭头再举步，毅然舍弃远疱厨之谦谦君子形象，卷起袖口，果断地将厨裙披挂起来，一脸悲壮地，演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

墙拿手好戏是绿豆汤，清炒土豆条（比土豆丝宽，比土豆块长，因而得名）。

还甭说，味道蛮好。

墙洗碗之后，每每不擦灶台不拖地板，或偷工减料约略扫拂而已。妻怪之，则辩曰“保留潜力股的资源优势”．．．．．．

婚后数年，墙的进步空间一直没有减小，因此即便在主妇罢工之时，厨房的扫尾工程亦非妇道人家莫属。可见，一个人的进步，总是需要另一个人给予一定支持的，不单名人如此，平凡男子亦是如此，叹叹。

墙虽然执着保留潜力股，却也自有优势股，那便是和面。

墙和面从未失手过，面成，总是甚合己意，且屡出新奇。妻每讽墙和面堪称艺术。面软，则为拉面；较软，则为面条；较硬，则为河饹面；再硬，则为削面。因其用力实在，无论面以哪一种形式出现，总是很劲道，遂长期被推为优势股。

北方面食种类丰富，是墙优势股存在的最佳土壤，叹叹。

墙不吸烟，不嗜酒，不喜赌，最爱逍遥于网络。

墙非瘾君子，室内便无污染源。近年国家大力提倡禁烟，墙用不着经历烟民的痛苦抉择，既不祸国又不害己，且省出许多零花钱来，不能不说，憨人有憨福也。

墙虽不主动组织酒场，同学同事相邀，总是欣然赴约。酒足饭饱，墙踉跄归来，东倒西歪，却不忘刷牙漱口，洗刷完毕跌跌撞撞来到卧室，床上一躺，呼噜声便次第而起。此时，摇，掐，捶，打，皆无任何反应。

某日，墙酒后归来，脚步虽蹒跚，却尚未大醉。

此番情境，墙总是一反平日模样，话碎，笑多，特禁逗。

此时，若妻问“爱不爱我？”，墙便会笑应：“爱！怎么不爱？不爱你爱谁？！”墙平日惜话如金，此言既出，妻便笑逐颜开。人皆云：酒后吐真言么。妻云胡不喜？

时光缝隙里，那些蛛丝般缠绕的烦恼，墙静物般稳定的沉默，在得到真言的妻看来，便都冰融雪化，云散日出。

墙对网络可谓一往情深。

下班归来，墙便稳坐于屏幕前，专心致志。

任你山呼海啸，我自岿然不动。饭成，再三呼之，敷衍作答。

妻、女高声呼“一——二——”仍不见墙靠近，往往要更换数字模式“二点一——二点二——”再佐以强烈愤怒之表情，墙方恋恋不舍仓促离网．．．．．．

墙岂非一网情深乎？

鉴于玩物丧志之古训，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成效不大。

想当年，妻也曾不思饮食，沉迷五子，Ｎ次米汤烤成糊状，厨房浓烟滚滚．．．．．．概因妻改邪归正时日不长，故说服力不强，妻只能谆谆教导，眼看劝说无望，只能徒呼奈何。

女九岁，虎视眈眈于其旁，痴迷之状丝毫不逊于乃父。

面对祖国之花朵，墙恻隐之心顿起，终有所悟，遂以壮士断腕之悲壮神态慨然宣布：每日看电影闲逛网海不超过一个半小时。

网络终于不再夜以继日地疲劳作战，轰鸣作响，妻以手扶胸，为网庆幸——

善哉！善哉！

网不再炎热，日子便有了正常的温度。

华灯初上，女写作业，妻做家务，墙捧一本会计税法，写写划划，或拿几本杂志小说，漫不经心地，翻上几页。

那情那景，很有点“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温馨。如若妻为父女提茶倒水，虽有剽窃“红袖添香”的嫌疑，却也虚拟出几分雅致来。

话说，墙讷于言，认死理，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

去年五月，审计账目之时，某矿会计虚与尾蛇，墙的工作可谓寸步难行，墙因此愁眉紧锁，寝食难安。墙为人敦厚，在同事间人缘颇好。然墙不习惯麻烦别人，又不想敷衍塞责，就如同一头倔牛，和自己较上了劲儿。

墙更寡言少语，曾经痴迷的网络情人看都不看一眼。

晨，妻醒，见墙已专注于天花板良久。夜，虽经反复劝说躺于床上，却沉默如山，熟悉的呼噜声遍寻无踪．．．．．．

岁月绵长，妻看着身边那个物化了一般的墙，只觉得，度秒如年。

想来，墙最热情的岁月，应该是热恋吧。

而热恋期间，墙频频前往未婚妻的宿舍，笑语喧哗，谈天说地，却从没有多少甜言蜜语。被未婚妻围追堵截，就笑指书上的那句话“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依然无语。

墙的求婚是一句话：你没有考虑换一下地方？

婚姻的城堡里，十余年匆匆流逝。

就在墙情绪最为低落的黑色五月里，阴差阳错地，墙与妻补上了浪漫这一课。

无数个晚上，妻陪墙默坐。

那一堆数字，怎么就抽去了一个人的精气神儿？

“它们，比我和女儿都重要吗？！比慈爱的双亲更重要吗？！”妻戚然泪下，怒目反问。

墙摇摇头，却还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看得妻心里一紧，握住那双手，无语，呆坐，直到夜半更深。

寝，难安；食，无味。

一日午间，幼稚小女安然入睡。

妻扳过侧躺的墙，看着那一双失神的眼，再一次滔滔不绝，劝说，祈求，“再不济，我们将这些年来赚下的仨核桃俩枣儿，花个精光，不做这劳什子工作，又何须如此遭罪？！”墙伸手环抱妻子，哽咽泪落。

两厢四行泪儿流，怎一个悲字了得！

妻背着墙，联系哥嫂，联系较亲近的同事，婉言求助。

一天天，过去了。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墙渐渐不再排斥家常里短，又和女儿玩起了斗地主，下起了跳棋。

墙的精气神儿，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终于看到墙坐于电脑前专注观看，妻心稍安。

原来，玩心全无，也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想想，种种贪欲，都是过眼浮云。

小至工作，大至生命旅途上的各种追求，都是如此。

题，委实难解，不如先放下它，换个角度再去面对，峰回路转之处，兴许，柳暗花明自现。柴米油盐里，不昏昏噩噩，不过分焦灼，知足常乐，也许，才是平安的正道。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思古，想今，大同小异罢。

好在，墙乃理智之人，只偶然迷途一次而已。

平日里，墙四平八稳地上班、休闲，锻炼，生活极其规律。任世事浮躁喧嚣，墙怡然自乐，状如井蛙，倒也演绎出一派天下太平的祥和景象来。

前日，小女顽劣，墙责之，话音略重，女泪落如珠。饭成，餐桌前坐定，女仍哽咽不已。妻问家常话，墙和颜答之。女甚怒：“你们，两个，为什么感情那么好？！”这算得哪门子干醋？墙及妻面面相觑，又捂肚笑翻。

昨夜，小女跳拉丁舞步。妻心情不错，随之长袖漫舞。经过网民面前，妻自夸曰“看看这水蛇腰”，并佐以得意状。墙迅速回应“分明蟒蛇腰”，看这边怒目以对，又迅速更改为“水蛇，无腰”。悄无声息，却分明刀光剑影。妻纳闷，这等伶牙俐齿，可算得天下头等老实人么？

今晨，墙与妻并肩走出家门。凉风习习，花香阵阵。这暮春，这初夏，不冷，也不热，正是宜人时节呢。妻瞥一眼身边的木头人儿，清清嗓子，一句“夫妻咦——双双儿——把班唵——唵上——”荒腔走板，却兴致不减。再看墙，步步稳健，见怪不怪，一点也没有被吓晕，也算得有趣，嘿嘿。

昨日，今日，明日，加起来，便是岁月。

而岁月，于墙而言，便如这脚下的路，平实，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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