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琢月

我喜欢床。

无论你多么繁忙，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会需要一张床。床能为舟车劳顿提供一段停留，也能为白天的手忙脚乱划上句号。但床最可爱之处，还在于它与人的身体建立了极私密的关系。在坐、卧、站、行四种基本体态中，我不太喜欢坐着和站着。坐在桌前老老实实上课念书，自小就是我痛恨的事情，至于像僵尸般站立不动，只有在军训或迎接领导那种无趣的场合，才是有必要的。据说树是直立的但不会行走，动物能行走却并不直立，唯有人是会直立行走的动物，当我们道貌岸然地站着说话时，双腿挺得越直，就越能展现高等生物的优越性，而在所有高级生物都必须站立的场合，某些人还可以坐下来，此种境界，比之人与动物的差别，似乎更高级了一筹。

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从躺下来开始改变的。每当我们脱下了文明的外套，卸下了生活的面具，疲倦欲死地倒在床上，警觉就放松了，心境也摆平了。而我们蜷曲着睡觉的姿势呢，其实和小猫小狗并无太大区别。在睡梦来临之际，人撤走了一切防备和等级意识，变回一只渴求安全和舒适的小兽。那些紧挨着你的睡眠的事物：被褥、抱枕、台灯、手机或者床头书，都会变得格外亲昵起来，诸如“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类声音，在古代和今天也都是同等的可爱。人们白天的身份或许天差地别，但入夜后都将以同样的姿势回归婴孩。因此我一直好奇，古代的皇帝若要宠幸他的妃子，是怎么样抱着他们的尊卑等级睡觉的呢？由于去掉了伪饰，床头的东西，多半便更真一点。“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是真情；贪官多被二奶拉下马，是真相；而人世间最大的虚伪，也就莫过于“同床异梦”了。

我希望床前有一扇窗，能够让我躺着仰见黄昏和月色、晚星与流云，将它们拉入被褥一同入梦，我想让第一抹晨光把双眼晃醒，我愿以这样去延展对自然的信任。同样的，人与人之间，躺着说话往往也会更见真意。儿女在生病的父母榻前，丈夫在临产的妻子床头，都会变得倍加温柔。在异地的旅社下榻，即使同房的是两个的陌生人，也会在睡前掏上一阵心里话，而面对面正襟危坐的两个熟人，反要各怀鬼胎了。据《五灯会元》载，唐代割据者王褣拜见赵州从谂禅师，从谂毫不客气地躺在床上和他聊天。次日王褣派手下客将给禅师捎话，从谂反而下床受之。旁人就问他：“大王来时你大大咧咧，他家的客将来了，你却要下床相迎，这是什么缘故？”从谂说：“这你就不懂了。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中等人来，下禅床接。末等人来，三门外接。” 床头倾谈，脱略形迹，这叫心意相通；千里迎宾，端肃隆重，这叫得罪不起。

床可算是人类最亲密的伴侣了。当你白天在外奔波劳累时，床在家中等着你，当你在深夜里失眠、失恋、孤独、流泪、虚脱、生病的时候，只有床会默默陪伴着你，与你一同聆听地球在太空深处自转。最后，当你的魂寐终于在无边的梦境中漂泊沉浮，床就是一叶安稳的渡舟，载着无知无觉的你，往返于黑夜和黎明之间。《闲情偶寄》中有段话深得我心：“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只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于此。”如无意外，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也都离不开床的陪伴。维摩诘知道佛陀的弟子要来看望他，便使出神力让家中一切物件都隐去，空荡的屋里只留下一张床，让来访的菩萨们无处可安坐，这真是极深刻的智慧。床会在屋中静静地铺开，迎接一个新生婴儿的到来；或者，在送别一具衰朽的躯体后，空在那里，悄悄散发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因此，每天从床上爬起，尽情生活，夜晚回到床地怀抱中，平静地躺下，这似乎便完成了一种生命的摆渡：在每个清晨，我们像新生一样醒来，在每个夜晚，又像死亡那样放下一切。

2012年12月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