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琢月

 人们常说“气度影响格局”，“格局”是个玄妙的词。它是窥探未来的神秘的窗，但窗外只有一片混沌，一团云雾，你能感觉到一股忽明忽暗的宿命之力正在其中扭动、塑型，试图挣脱虚无。有的力量直往外膨胀，如高山深海，充满改天换地的气概，有的则向内紧缩，让世界变得更狭窄，使人喘不过气来。如果说未来是树，格局就是一颗种子，深埋在命运黑暗的土壤里。
 

格局有大有小，衡量一个人的格局，是看他对自己所认可价值的标准的认识，换句话说，就是对理想和世俗的态度。比如“成功”这个概念，有其浮浅的表象，例如金钱、名誉、地位，但也有其深刻的外延，例如毅力、魄力、能力。一个人对成功的认识，倘若小于其最浮浅的表象，他的格局就是狭隘的，反之若是大于其最深刻的外延，格局就是阔大的。在追求成功的路上，前者往往越走越窄，后者往往越走越宽。格局是一种可持久的法度，有些人尽管走狗屎运发达一时，但没有开阔谦冲的气量，往往迅速地盛极而衰，甚至招致惨祸。这种事例在史书上比比皆是。
 

有的人看人，只会分好人和坏人、富人和穷人，有文化的人和没文化的人。这就把人看小了。古人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简单的价值观是用来评判日常事务的，拿来衡量非常的人或事，就会一叶障目。曹操用人唯才是举，不论品格，还说“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这是有大格局的人。梁启超曾向清华大学的校长曹云祥举荐陈寅恪为教授， 曹说陈寅恪“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启超说：“我梁某人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几百字有价值！”曹、梁二人的格局由此可见。
  

非常的人或事，往往需要用更大的尺度去衡量，放长放远了看，它才是有意义的。比如蛮族人攻占西罗马帝国，烧杀抢掠，将辉煌灿烂的古希腊罗马文明毁于一旦，这是人类历史上巨大的悲剧。直到一千年多后，米开朗基罗看到“拉奥孔”的雕像，依然要惊叹古人艺术成就的不可思议。但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里就认为，古代的中国、印度和罗马社会都属于农耕文化，其特征都是安于现状，进步缓慢。唯独西方文明经历了彻底的粉碎，始终无法复原，这才得以摆脱农耕观念的束缚，创造出崭新的现代文明。有的人例如秦始皇，放在秦灭汉兴几十年的历史中，仅仅是个暴君，是废封建、焚书坑儒的文化破坏者。但是把时间的单位放大到一千年，就能看出他另一种形象——一种更大的历史的奠基者。
  

不惧于人言，不惑于名利，不计较一时的得失成败，坚持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情，这就是一种格局，所谓“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至于所行之事，可以是伟业，也不妨是细节。古人提倡三达德：“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惑、不忧、不惧，都是心灵摆脱杂念，安详自明的状态。智者深谋远虑，故能洞悉未来，仁者心怀宽广，故能融通万物，勇者心志坚毅，故能冲决网罗，他们的心都是大于世俗观念的，张载云：“大其心，乃能体天下物”。心志的伟大正在于能包容各种相互矛盾的认识和体验，超然独立于其上，它既是老年又是赤子，既世故又天真，既有创造的力量，又能恪守底线……
 

格局源自于个性的独立，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格局。对于追求精神境界的人而言，格局是心灵自由超迈的状态，黄庭坚形容周敦颐“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后世理学家多以此为表率。对于成就事业的人来说，格局意味着敢于挑战权威、打破常规，是禅家“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那种气概。对于已经拥有力量的人来说，格局意味着能够不滥用权力，在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集中营的纳粹军官问辛德勒“我现在想杀谁就杀谁？我是不是个王者？”辛德勒说：“你能够杀死他，但却选择了不杀，这才是王者。”对于甘耐平凡的人而言，格局则意味着在保持个性的同时，能够对不理解的事物怀有敬畏。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天意、伟大的人和悠久的传统，都超乎世俗日常的把握，对此心怀敬重，不妄加评判，就能使心胸保持敞亮。

   格局也是有时代性的。在古代，做个高旷脱羽，同天地精神独往来的隐士，算是很有气度了。成就扫荡六合，统一天下的帝业，也算是很有格局了。但在今天的社会，我们需要意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无法分离，人和人之间的分歧，也复杂到无法再强求一致，能够给弱小者留下空间，能够与异见者相互的容忍和共存，才是最大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