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恐惧(三)
思辨
让我们来做一个思想试验:眼前站着一个人,当我们注目着他的眼珠,我们只会感到亲切而不会觉得恐惧,那是因为这个眼睛的背后,有一个可以被我们把捉和理解的人的心灵——“他能看到的,是我也能看到的”——这种假设给会给彼此带来莫大安慰。但假若看到一个被切下来的眼球,我们却会感到害怕,表面上看,恐惧是源自于对人体器官施加剥离伤害所带来的痛苦的想象,但仔细一想,更深的根源并不在此——即使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无疾而终的人自愿捐赠出来的眼球,同样会觉得恐怖。我们所真正恐惧的,是自身的想象透过这个眼球所看到的虚无,是追问这个独立的眼球的背后究竟是谁在“看”?由于眼球背后的精神个体已经不存在了,其所代表的感知能力和习惯性的视域,随着它的主人的消失,也就不复存在,这时我们所熟悉的感知关联——眼睛与世界的关系——就被生生切断了。同样的情况出现在一切的残肢断体给人带来的恐惧之中。一只断手让我们害怕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背后的身份缺席,这个身份不在了,断手的触摸就会变得十分恐怖。断手若被成功地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获得了身份背景,它所造成的恐惧立刻又消失了。这种恐怖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心理机能,即习惯性的感知能力被中断了,而感知的丧失则意味着一切不复存在,这就触发我们对彻底的虚无或死亡的根本性恐惧。对于残肢断体的画面,女性一般比男性更容易受惊吓,这是因为女性的感官能力更强烈一些。
身份是个很奇特的东西。前面谈到,人们需要依靠对他人行为的预期来完成社会交往。这种预期涉及到了两个维度的问题,首先是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心理学家布伦塔诺已经提出,人对于自身所处的时刻的意识,同时包含着三个部分:对过去的记忆的残影,对当下时刻的感知,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时刻的预设。这就意味着,人们无法将对于过去和未来的知觉从时间中剥离出去,而获得一个纯粹的当下。(这个理论后来被他的学生胡塞尔发展成为著名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这就意味着,我们和他人的接触必然包含着对双方身份的回忆,对当下环境的判断和对对话效果的预期。其次,如果我们在身份的基础上大胆地延伸这一思想,就会很容易地发现,人对于身份的认知具有类似的结构。假如我路遇一个人,并开始和他打招呼,首先我需要判断对方的身份,这样我才能对他的行为产生预期,可是在这一过程中,我必然还要判断我自己在他眼中的身份,这样才能判断出他会根据我的身份所作出的反应。正如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不可分割一样,对他人身份的判断,肯定会产生一个对自我身份的反判断。而且在对我和对他的身份都作出一个设定之后,还会形成另一种身份判断:即我和他之间展开对话以后,由双方的互动共同建构出来的身份可能性。因此这种身份预期里包含着三个无法分割的方向:他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
这和我们一直在谈论的恐惧的问题有何关系呢?在社会生活之中,无形的恐惧往往来自于对身份的恐惧。所谓身份恐惧,意味着面对一种环境而不知如何自处,因而感到惶恐不安。例如一个人平时性格内向,不和别人打交道,有一天突然被推上演讲台,或者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忽然遇到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得当。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就是这类感觉。这时恐惧和紧张首先源自于对自己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生活方式以及社会背景难以做出预期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这种判断的模糊和不确定性,反过来造成了对自我的反向判断的模糊性。“他会怎么看我”或者“别人会怎么看我”这类想法,常常是人的恐惧之源。当我们面对名人,地位很高的人或学识十分渊博的权威人士,就会感到紧张和怕,我们的预期里有这么一种想法: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他能看到的是我看不到,这个“看不到”的部分,使得我对我自己的反预期无法找到立足之处,所以一直悬在空中,使我惴惴不安。由于在双方的预期互动中,他的身份比我的身份有更多权威,所以我会不自觉地因着他的身份来调整自我认同。我就会对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形象产生许多想象:他是不是觉得我不端庄,轻浮,可笑,浅薄,幼稚,没见过世面……?我们中国人是身份意识格外强烈的民族,故而也就在这种察言观色,揣度他人的方面,发展出发达的能力。儒家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要求每个人安守自己的身份,并且对这个身份的言行进行规范,这就能使得整个社会产生一种和谐默契的安定感。反过来礼乐加强了人的身份意识,使得伴随着身份的预期更加易于把握。《礼记·礼运》就说:“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掌握了礼仪的权威,也就掌握了身份的权威,懂得礼仪就获得了一种稳固的身份,或者说身份权威而不懂的人面对他们的时候,其身份的合理性,就被削弱甚至取消了,他就会因此而感到敬畏。道家或者法家的做法,则是削弱身份的可把握性。例如法家就认为臣下会窥探君主的心思,以便更好的迎合他来获取自己的私利:“……上用目,则下饰观;上用耳,则下饰声;上用虑,则下繁辞。”(《韩非子·有度》),这里就涉及到我们所说的交往预期了。韩非子认为臣下把握好这种预期,就能逐渐控制君主,所以君主应该掩饰他的心意喜好,使得臣下无从揣测:“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韩非子·君道》),换句话说,做君王的人,应该使人无法轻易窥探其喜好,君主显得喜怒无常,这样臣子才会保持对他的震恐、敬畏。实际上,身份观念是中国思想的一个本质性的视角,从这个视角去审视中国文化,会发现很多新东西。
人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便能无所畏惧。当我们审视“我是谁”的时候,实际上会跳出纯粹的主观状态,而在某种程度上,用身外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如前所述,当我们和别人接触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用对方的视角来看自己,以便对对方的反应做出恰当的预期。所以我们所处的外在环境,无时无刻不对我的自身的身份做出某种阐释。我们将这种能对主体身份添加某种意义或身份的环境,称之为场域。在不同的场域,我们会发现自己有不同的身份,故而会对自身的言行做出调整:例如我们在工作场合和在娱乐场和的身份就完全不一样,前者给予我们的身份是员工,是服务者,后者赋予我们对身份是消费者,是享受服务的人。(在现代社会中,门就是一种场域转换的工具,进入一张门,往往意味着你从一种身份切换到了另一种身份。例如进入家门,就是从公共场域进入私人场域。)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根据场域来调整自我身份的能力,整个社会就会乱套。所以在我们实际的认知中,从来不存在纯粹的、孤立的主体(像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主体或者说自我意识,总是处在自我认知与环境对自我的阐释效应的复杂互动之中。因此自我和他人是不可分割的,只有在场域和他人对自我的规定、规范之中,自我意识才能存在,这就犹如一滴油在水中之所以保持一个完整的球型,是因为周围的水对它有液压。另一种情况是,主体将场域、他人的评价乃至整个复杂的社会评价系统,全部内化到自己的精神当中,这样就能自己审视自己,构成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均衡。典型的例子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之所以具备独立思考、不慕名利的特质,正是因为他通过阅读、研究和反思,将本来外在于自身的价值评判系统吸收到自己的精神内部,并从中产生自我定位。这种可以内化的评价系统,即是人文精神。知识分子使得自己成为了人文精神的一部分,成为某种既存的宏远传统的一部分。从而部分地独立于外界对自身的身份定位,缓解了身份恐惧,这就有点像庄子所说的“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他有了人文精神对自我存在的确认,就能自主地做出判断和抉择。
文章评论
蓝星草
好快!
孤独存默
我得承认,读到三,已经完全跟不上你的逻辑了。
源玥祸水
三是不是用例子论述了恐惧的某一种。同时也客观的透露了环境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代入时更能清晰的认识到。人无时无刻不在代入。
张初尘『天朝第一女书生』
读完后放到自己身上观察,我竟然无话可说,只能说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