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青春

随笔

    读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诗人、学者的回忆文字,总感觉他们的青春时代有种令我羡慕的悲怆和炽热。那些意象鲜明的苦难和禁锢,反抗与希望,文学与激情,让我深感一个有性格的人会凝固他生命中的某个年代,有时是童年,有时是少年或青年,他的精神的一部分停留在了某个瞬间,某一段受到剧烈冲击而无法释怀的年月。此后他所作出的人生抉择以及他心灵内在的气质,都无从摆脱这股强大而固执的力量。当他的人生走入茫然的困境,或快要被苦难打垮的时候,往往会返回到那种觉醒的回忆中汲取力量。最后他们成名了,衰老了,持重了,在社会的光环下扮演着名流的举止,但内心深处有一部分始终是孩童或者青年。这或者就是为何名人往往喜爱写回忆录的缘故吧?

    我们这一代人,在青春的年代也有许多热烈的情感,有大量与无法控制的欲念交织在一起的回忆,但却无关于书籍或精神,而绝大部分与恋爱、游戏或疯狂的游乐有关。那是想起来只觉得该哈哈大笑一番的乐趣。但只有在将我们的经历与上一代的追忆并列着观察时,我才发觉期间有着令人深思的差异。那个年代对知识与文艺的追逐,兴许只是青春时代游乐的替代品,是在政治高压下舒张自我的唯一的方式。但是由于它与书籍文字产生了关联,于是便得以存留了下来。而我们这一代人想要回忆青春的时候,除了感觉傻和好玩之外,竟是很少有更多说得出口的感叹了。接下来我们步入社会职场,青春便似乎被强制地掐断了。许多的人迅速的转化为求着生存和功利的成人,完成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瞬间转身,对于身后的青春我们则通常沉默不语,觉得那时年少不懂事。我们这一代的人若是老了,回忆往昔的方式多半不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影响终身的书是什么?”而是:“我得到的第一份重要的职务是什么?”或者“带我上道的第一个上司是谁?”从离开了家庭和学校的保护的那天开始,我们便开始未老先衰,努力地蜕变成另外一个人,像过早成熟的果子,还没结出果核就从枝头掉落。但七十年代的青年,他们的青春和后半生是连贯在一起的,那时是诗人的,后来便成了诗人,那时是学者的,后来便成了学者;或者,他们从事了别的行业,但青春造就的精神的涌动,像高压水泵一样持续地推动着他们的生命,直到他们成就事业,或者也像所有时代的青年一样,在现实的樊笼中撞得头破血流,成为命运的流放者。在面对生活的冲击时,他们内心独立的精神已经凝固成型,所以留在了自己年轻的时代。
 
    改变一个人的力量是来自外部还是内部,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经常看到在命运的转折点上,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整个民族,当他不是自愿而是出于被迫改变时,就会出现那种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极端的革命或暴力。一个人原本活得无忧无虑,头脑简单,突遭变故而家道中落,他要么变得意外的刚强,要么便沦为彻底的无耻之徒,而后者是更常见的情形,因为但凡软弱的人,太容易就把自己的放任自流归咎于命运或他人的不公,将厚颜无耻当成是所谓“成熟”或“勘破世情”。一个国家若是闭关锁国,固步自封,则在时代转折的大潮中,也特别容易被吸入激进的思潮或运动的漩涡。这便是由于变革的力量源自外力强加的缘故,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因着外力而迷失了自己。相反的,变革的力量若是源自内部的自觉,则往往能维持住生命的连贯。例如五四时的青年,是痛感到国家民族需要变革,这变革若要发生,便需要从自己开始做表率,开放思想,迈向世界,于是便产生了改变自身的决心。七十年代的青年渴望逃离制度的樊笼,摆脱意识形态的压抑,对体制的怀疑使他们自然地产生了精神突围的渴望,而他们所接受的文化养分:书籍、文学、艺术,更促进了独立人格的形成。相比之下,当代青年最幸福的记忆大约是在童年,那时他们生在了改革开放的好年头,是跨世纪的一代,是“小皇帝”,而在他们前头等着的,却是市场化的大潮,是残酷的竞争和童话的破灭,所以他们的眼光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的,始终怀着对着童年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有着不愿长大的恋旧感和对于现实的无力感。怀着这样的心态,便难以从内部生发出自我变革的动力来了。
 
    这也许能说明我们这一代人何以容易沉迷于游戏。我读大学的时候,大一还会去上课、自习,完成作业,到了大二之后,基本上就是玩乐的生活了。玩游入迷的时候,甚至不愿花时间下楼吃饭,不是吃方便面,就是轮流派人去打饭。后来我们索性在外头租房打游戏,几个同学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生活垃圾堆在客厅里占去了至少一半的空间,仍然无人愿意放下游戏起身打扫。我们一般睡到下午五点起床,打游戏到凌晨两三点,觉得饿了便出去吃个宵夜,再回来一直玩到天亮,最后困乏不堪地爬回床上。这样的青春回忆起来便是一阵空洞,除了提醒我荒废掉的许多时光之外,和我日后的生活再也产生不了什么关系。那种放纵源自我们在高中过早地接受了成年人的竞争世界,源自少年的心性对于机械般的考试训练的反叛。我也极少体验到七十年代青年之间那种志气相投的激昂友谊。——真正的友情保护了青年人人格的完整,因为它充满着平等互助的精神、相互的观照与砥砺,这使他们免遭权威的胁迫或利诱。而我们这一代多数时拥有的只是玩伴或者手足。这种种情形,便导致如今的青年在现实的功利与社会的丛林中,过于快地产生了人格的转向。在他们自己看来,这常常被视为是一种觉悟,而不是丧失。
 
    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人如果能保持自我的连续与一贯,那将是何等的庆幸,像一条长河,从萌发的山溪一直汇入大海,中途也许千回百转,但他的精神的每一个波浪都是他自己,不曾被外力所扰乱,他可以随时溯流而上,找回他全部喜怒哀乐的源泉,温习他所有迷茫与探索的出发点。他把自己最初萌动的信念和灵光保护到了最后一刻,使它像一件艺术品那样臻于完满。这种贯通之感,便成其为生命的意义,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









文章评论

风语者

读方兄此文特有感触,连读了几遍,但硬是说不出来话。断裂的青春,断裂,原谅我的失语~

觅风

最喜欢最后一段,没想到你也曾玩游沉迷

彭老师

直接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贯通之感,我一直没有想通,按照外在的标准,我应该是一个很有福气。可以安逸于幸福的人。为何心中有非常重的伤感和羁绊,其实内心一直有风云,有电闪雷鸣,有浓的化不开的个人挣脱和历史反常落差的眷顾。这里面表面上是个性的天然独立,实际上是众多落难的朋友落难的一种不需要他们嘱咐的承载。这已经被永远的烙上了时代的大印,它已经像古代发配流放的犯人脸上必须刺字一样,这种近似流放心灵上的刺字亦必然是一种记号,或是特征。谢谢你的文字,我的兄弟。

雨火鸟

说的深刻,连贯就是流畅,流畅便是节奏韵律。我们的人生无论是汹涌澎湃的大海还是涓涓细流的小溪,我们只要朝着既定目标奔流不息就是充实的人生。把自己最初萌动的信念和灵光保护到最后一刻。使它像一件艺术品那样臻于完满。这种贯通之感,便成其为生命的意义。大赞![em]e100[/em][em]e160[/em]

木鱼

方兄一直是内在连贯的,那些青年时期的放纵只不过是我们人生长途上开出的一朵别样的花

孤独存默

这是我读过的,对那一代正在老去的人的精神最深刻、也是最敏锐的文字概括,类似的感觉在心头萦绕良久,始终无法化作文字流出笔端,此文一出,立即有种明澈通透的快感,原来只说后生可畏,今日要说,后生可敬!实在可敬!

Westwind

父辈那一代,多少痛苦与迷惘不足与子女道。而对有精神追求的人来说,痛苦的补偿便常常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我们这一代相对幸福的童年也许正是前辈所希冀的,社会的相对安稳,往往带来的是平庸之风,原是不足为奇。的确,职场生涯有许多足以令人厌烦之处,好在我辈至少有脱离的权利。

Westwind

是时代赋予人以精神力量。而时代的下一个巨浪,也许就蕴含在每日平凡的市井生活里,如同西太平洋的热带风暴,能量发端于平静的热带海面上空蒸发的水蒸气里。

Westwind

你的最后一节写得真好,我真应该感恩,毕竟得以保持了自我的连续与一贯。

Goodbye&Hello

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即喜欢将能够引发我思考的文章分享至我的空间里,现在空间里绝大部分都是彭老师分享的文章,所以琢月老师,分享啦。[em]e113[/em]

张初尘

这可能就是理想主义是不对的,可是那个理想有没有在前面又是不一样的。我笼统概括是一种幸福感吧。你不觉得那个时代的人是很有信念的吗?虽然这些信念本身也在混沌着,并经历着冲洗,有一大部分甚至我不同意。然而有与无完全不同。其实说不好听点我觉得我们教育特别极端,可悲的正如你说,大家都认为那是觉悟。

方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