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儒道人生态度比较
中国文化向以儒、释、道三家并称,但三家的地位和作用并不相同。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的佛教是一种外来文化,它传入中国内地的初期,依附于当时社会上盛行的神仙方术,被人们看作与黄老道术没有区别。如楚王刘英年轻时好游侠,结交宾客,晚年“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可以看出,东汉初年佛教虽已传入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它只是作为当时流行的重视祭祀的黄老方术的一种,受到统治者上层中极少数人的信奉。因此,从根本上说,对中国传统社会影响最为深远的还是中国本土产生的两大思想派系: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恰如王国维所言:
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古之隐君子,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也。前者热性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
王国维这一番言论是很有见地的。揭示了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两大学派儒学和道家学说的差异。尽管儒道两家内部也有许多学派,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形态,但它们在人生态度上所体现出来的基本特征还是截然不同的,儒家的基本特征是刚健进取、积极入世;而道家的基本特征则是遁世退隐、消极出世。
热性入世的儒家学派,以天下为己任,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主张参与现实政治,积极进取,担当社会责任,认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教言,即使“身无分文”,也要“心怀天下”。位列儒家群经之首的《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象传》)的名言,不知激励了多少有志之士奋发图强,建功立业。孔子赞扬“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论语·泰伯》) 的人生态度,孟子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表现出儒家强烈的建功立业的要求和担当重任的自信。北宋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抒写了儒家融通古今,担当宇宙,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
儒家的入世进取精神在历代儒学大师身上得到典型的体现。
孔子周游列国,为的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以至于被人讥为“知其不可而为之”。在处境危难时,也并未丧失勇气和自信。在被匡人误会遭拘时,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具有强烈的文化担当感和历史使命感。非常有意思的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创者梁漱溟也有惊人相似的经历和言论。抗日战争时期,梁漱溟曾往香港办民盟机关报《光明报》,并任社长。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香港,梁漱溟与友人租小船,躲过日军的盘查,辗转进入桂林。在这次冒险逃亡中他认为自己不能死,他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因为有几本书,如《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当今之世,除他之外,别了都写不出来。这段话虽然引起很多人不快,但却体现了儒家的担当精神,表现了一种勇猛进取的狂者胸襟。
冷性出世的道家学派,他们更多地关心个人身心的安顿,主张远离政治,遁世退隐。道家学派的理论先驱老子和庄子,都是真隐士。《史记》说老子“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楚威王闻庄子贤,派人送厚礼给他,并许以为相,庄子却委婉而坚决地予以拒绝。
老子和庄子既是隐士,也是理论家。他们把隐士一派的人生哲学体系化,理论化。《史记》说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说庄子的著作“洸洋自恣以适己”。鲁迅评庄子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老、庄的理论著作对后世影响非常大。
老、庄生逢乱世,过早、过透地看到了社会和人生的惨相,预见到入世的险恶,为保全生命,避祸远害,选择了隐遁这一条路。还有一些高士,并没有遭遇到现实的直接危险,似乎天生就厌恶现实政治,追求人格的独立和自由,向往山林自然。据皇甫谧《高士传》载:“尧之让(指让天下——引者)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颖水滨……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道家的人生态度是人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面。它提倡返朴归真,高蹈远引,追求个体精神自由,主张一切都顺应自然。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它熏陶出一批隐逸之士或社会生活的旁观者和批判者,增强了社会发展的自我调节能力。这种人生态度的缺陷就是过分强调个体的绝对精神自由,消极退缩,不乐意担当社会责任,与现实格格不入,不切人伦实用。
儒家主张刚健进取,积极入世,重视社会人伦关系,勇于担当社会责任,主张人生要有所作为,提倡为群体利益而奋斗甚至献身。这种人生态度的不足就是过分拘泥于现实政治和人伦实用,个体受制于群体,个性自由受到压抑,难以得到充分张扬。若一味进取,不知权变,一旦失意或身处逆境,就容易失去精神依托和心理平衡。
二、儒道互补与内在超越
以上所说是儒、道两家人生态度的基本特征及其得失。事实上,在中国传统社会,两家并非完全隔绝,毫不相干,而是彼此交融,表里相辅,即所谓“儒道互补”。儒道互补是历史事实,不仅可以从思想史上得到说明,而且可从历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实践上得到印证。
从思想史上看,早在儒、道两派的开创者孔子和老子,他们各自的思想就不是水火不容,毫无关联的。
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淮南子·要略》),建立“仁学”而“自主观面开启道德价值之源,德性生命之门”(牟宗三语),在政治上,则以恢复西周典章制度(周礼)为己任。他一生周游列国,企图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却四处见黜,难为世用,最后竟不得已而哀叹:“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现于后世哉?” 在经受过一系列的现实政治失意后,孔子修正了他“鸟兽不可与同群”,即立志不退隐的誓言,而主张: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论语·卫灵公》)
尽管孔子一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是始终没有忘记肩上的重担,但上述言论所表现出来的消极退隐思想,是孔子哲学中值得重视的一面。儒家讲退隐,是有前提的,这就是“天下无道”。眼见自己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便退而“独善其身”,不屈志以媚俗。
作为遁世派集大成者的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开山祖师,但却被汉代班固目为“君人南面之术”,不是没有道理的。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各路诸侯都要寻求有利于自己富国争霸的人才和学说,各色人物亦欲借诸侯的势力而宣扬自己的思想,建立自己的功业。老子也不能例外。虽然由于史料不足,我们对老子的生平知之甚少,但我们却可以从《老子》书中时时窥出不甘寂寞、建功立业的意绪。恰如李泽厚所说:“人们经常强调《老子》的消极无为,其实,《老子》一再讲‘圣人’、‘侯王’,是一种‘以无事取天下’的积极的政治理论。”也就是说,老子采取的是一条“以无事取天下”的特殊的进取途径。所谓“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老子》章七);“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老子》章三十六)这实际上是一条以退为进,以曲求伸的途径。作为一代杰出的军事、政治和战略家的毛泽东,曾说《老子》是一部兵书,他大概是有亲身体会的,因为以他为首的共产党人领导的军队所走的就是一条从小到大,由弱至强,以柔克刚,以寡胜众的道路。只不过,老子也深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所以反复告诫人们要“功成身退”,“功成而弗居”,这大概是对当时王侯们“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的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和深切的了解之后不得已的选择。在当时,辅佐越王勾践灭吴雪耻而后即浮海远遁的范蠡的人生实践,可谓深契老子的意旨。由此可知,老子虽为遁世派的领袖人物,但他却又具有建功立业的热切情怀,只是老子特别受惜个体的生命,所以主张建立功业之后,在侯王君主们尚未疑忌加害之前,即自行退出以保全生命。
孔、老之后,儒、道互补贯穿了中国的思想史。譬如魏晋玄学,冯友兰称之为“新道家”,它的“新”主要表现在接纳儒学。魏晋玄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何晏、王弼、郭象等对儒道两家的经典如《周易》、《论语》、《老子》、《庄子》都十分推崇。又如宋明理学,也被称为“新儒学”,它的“新”则表现在吸纳佛、道思想,构建起庞大的宇宙人生相贯通的哲学体系。无论是新道家还是新儒家,由于其儒道互补的特征,因而多有相通之处。例如新道家中的王弼,从哲学本体论的层次上论证“名教”与“自然”的合一,其维护纲常名教的心态与新儒家中的程朱陆王毫无二致。又如宋明新儒家里的泰州学派,高扬主体意识,提倡纯真人性,追求精神自由,都是受到道家的庄子学派和魏晋玄学放达任诞一派的影响。
儒、道互补,构成了中国哲学精神。冯友兰借用《中庸》里的话,将这种精神称为“极高明而道中庸”。他认为历史上有两种对立的哲学,一种是“出世间的哲学”,一种是“世间的哲学”。出世间的哲学所讲的境界极高,但与社会中一般人公有的、普遍的生活(人伦日用)不相容,这种哲学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与此相反,有些哲学注重人伦日用,讲政治、说道德,但却不讲或讲不到最高的境界,此即所谓世间的哲学,它是“道中庸而不极高明”。冯友兰将中国哲学称为“超世间”的哲学。“超世间”的意义就是“即世间而出世间”中国哲学所求的境界,是超越人伦日用而又即在人伦日用之中,是“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中国哲学中儒道两家都讲“圣人”,而“圣人”的境界,就是“超世间”的,或曰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
余英时将这种哲学叫做“内在超越”的哲学。余英时认为,与西方文化“外在超越”的价值系统相对照,中国文化的特征是“内在超越”。他指出,就价值具有超越性源头这一点而言,中西文化并无不同,但若从超越性源头与人世间的关系来看,则中西文化便有根本差异。西方人对此源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最终造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格化的上帝,作为万有的创造者和价值的源头,用这个超越世界来反照人世间的种种缺陷,并鞭策人努力向上,其超越世界具有外在化、具体化和形式化的特征。与西方相对照,中国人对价值的超越性源头只作肯定而不去穷究到底,不在超越世界与人世间之间划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两个世界互相交涉,离中有合,合中有离,其离合程度全在于个人的内在修养。孔子说“为仁由己”,孟子讲尽心知性知天,指出了进入超越价值世界的途径,这就是“内在超越”的道路。
余英时的老师钱穆曾说:“西方文化的最高精神是外倾的宗教精神,中国文化的最高精神是内倾的道德精神。”余英时“内在超越”的观点,与其师的说法一脉相承。“内在超越”说对中国文化的特质是一个很精当的概括,与冯友兰对儒学基本精神的概括(“即世间而出世间”或“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一致的。
内在超越的关键是个人自身向内的努力,是每一个人的内心自觉。儒家讲内圣,即要求每一个人内在自觉地做圣贤工夫,实际上是要求每一个人自觉地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中国哲学与文化这种内在而超越的性质,使它既充当着调整人伦关系的角色,又担负着救护人的精神和提升人生境界的功能,它既内在于社会政治,又超越社会政治,起到一种宗教的作用。这也是中国本土难以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的一个重要原因。熊十力先生曾指出,中国人用不着向外追求、依他不依自的宗教,他说:“中国人用不着宗教。宗教是依他,是向外追求。”中国人似乎不需要宗教来调整自己的内心,他们不需要外在的精神拯救,只要是不甘沉沦的人,便既追求内在自我的向上努力,又能保持一种宁静平和的心态,始终不失精神依托。
三、外儒内道及其现实意义
儒道互补,是一种理想的人生模式。但在实际的人生道路上,儒、道两家思想的作用和地位却又是有区别的。儒家居于中国文化的显层,是政治、文化、教育和道德领域的正宗和指导思想,道家则处于中国文化的深层,多数时候隐而不显,但却渗透到思想文化的方方面面。儒家主导着人生的外在入世进取,道家则支配着人生的内在心理慰藉。因此,儒显道隐、外儒内道、儒中有道、道中有儒,这是中国古代士人当中最常见的一种人生态度,通常表现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先儒后道。入世进取是生命的本能要求,因此,儒家的刚健进取精神是大多数知识分子所首先认同的。有志之士一开始总是豪情万丈,立志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现实社会复杂变幻,难以把握,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有人志得意满,有人落魄潦倒。失意者往往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之后,不得已而断绝建功立业的念头,被迫隐退。更有一些人,天性清高孤傲,厌恶官场的腐朽黑暗和庸俗无聊,这些人不堪忍受现实政治的羁绊,主动抽身遁隐。
第二种,亦儒亦道。这类人占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他们并不遁迹山林,而是身居“庙堂”,心怀山林,一边走着儒家的入世进取之路,一边又游心于道家的世外高远之境。遇到挫折,既不消极退避,离群索居,也不用自杀或向社会报复的极端方式来对付。苏轼既具杰出的文学才能,也有超凡的政治见解和治世才干,但仕途却并不顺畅,屡遭贬谪,然而,他却并不因自己的失败和遭遇不公而意气用事,仍然尽职尽责,勤政爱民。同时,始终保持热爱自然、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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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劉玄清
中华文化底蕴
静天使
儒学和道家在人生态度上有所不同。儒家乐“道”,安贫乐道,追求理想和人生价值。道家乐“生”,知足常乐,珍视生命,两家的人生态度各有得失.在中国传统社会,两家并非完全隔绝,毫不相干,而是彼此交融,表里相辅.在实际的人生道路上,儒家居于中国文化的显层,道家则处于中国文化的深层,多数时候隐而不显,但却渗透到思想文化的方方面面.以儒家中庸之道处事,以道家取得内心超脱,是苏轼,李白等文人的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