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石

今年我回到家乡的时候，正值江南春季最美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没有绵绵不绝的梅雨，也没有似火的烈日，时雨时晴。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望见道路两旁花朵盛开。乡村虽然没有那么多特意栽种的花卉，但也山花处处。于是在回家几天后，我抽空上了一次山，见到最普通不过的桎木花和映山红，发现我原来以为最没有才思的桎木花其实也有一种质朴的美，更发现因为山中林木没人砍伐，很多桎木都长成了树，满树的桎木花自有一种美丽。后来父亲告诉我，春天“青皮子树”的花又好看又喷香，香得如桂花一样，远远就可以闻到。于是再一天，我到爸爸所说的位置，找到了一棵青皮子树，折了一枝美丽的花朵，插到了妈妈的床头，让她的房间里充满了花香。

妹妹告诉我，就在我回家前不久，辛夷花刚刚开过，花朵十分美丽。我心里遗憾着，我还没有欣赏过辛夷花呢。而再过半个月，山中将会开满金银花、黄栀子花，那时会到处飘满金银花香。我年轻在家乡时，乡民都用柴草烧火做饭、取暖，山中的柴几年就要被砍一次，没有太高太密的灌木。现在农村基本没人烧柴了，山中植物茂盛异常，有着我那时从来没有见过的满山的花。我真想多住些天的，可到月底又得返回西北了。想多住些天，不为赏景，只为多陪陪母亲，这次回家，就是为了看望病中的母亲的。因此，故乡的春日虽然给了我愉悦，我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

这段时间我不时地回忆去年的那一天，我坐在飞机上欣赏壮丽的山河时那种复杂的心情。那时心中涌起赏景的愉悦之情，同时心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难受、抑郁、痛苦之情，还有唯恨飞机不快，不能将我即刻载回家乡的急切之情，自感无用、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的自责之情。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而坐飞机的决定是前一天晚上才临时作出的。这一天是2012年12月20日，星期天。晚饭后妻子和儿子通电话，儿子告诉她，他表哥跟他说奶奶病了。我并没在意，因为几个月前我在家时，母亲身体还很好，只是有点冠心病，但也控制得好，再说前一晚上我还和母亲通过电话呢。可是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小妹打电话给我，未语先哭，说妈下午得了脑溢血。白天妈妈在舅舅家作客，而舅舅家在山上，交通不便，延误治疗数小时，现在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我一听，马上慌了神，去银行取钱，又打听第二天有没有从西宁到长沙的飞机。朋友告诉我，第二天没有西宁飞长沙的飞机，兰州倒是有。我匆忙在网上购了机票。当晚睡不安宁。21日一早我坐第一班至兰州的长途车，到兰州后打的至飞机场，终于赶上了飞机。

从至飞机场的路上，到坐在飞机上，我心中都全是荆棘。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脸，它肯定是一块木头，上面刻画着痛苦。想起这么多年不在母亲身边，不能为她老人家尽孝，现在母亲病了，又不能在她身边帮什么忙。同时往事也纷至沓来，一件件在心头闪现：趴在灶沿边看母亲炒菜；和母亲一起在菜地里种菜；夏天天刚蒙蒙亮就被母亲喊起来去田里干活；和妈妈坐在一起随意地谈心……而随着飞机逐渐攀高，脚下的大地越来越壮美，梯田层层叠叠弯弯曲曲布满平缓的山头，道路在山谷间延长，通向山顶，也通向村庄。梯土在高峰前停住了脚步，那里是灰黄色的，那是土的颜色，或者是枯草的颜色。最高的山上则有层薄薄的雪。接着有条大河在大地上划开了一条深深的河谷，那是黄河吧？后来，窗外的景色又发生了新的变化，远山在薄雾的勾勒下，由近到远呈现上十层的重峦叠嶂，气势恢宏，是脚踏大地时见不到的美景。面对如此景色，我真该满怀欣悦地静静欣赏，可是我心中燃着的那团焦灼的火一刻也不曾熄灭，心里不时念叨：妈妈啊，你一定要等儿子回来啊。妈妈，你不会死的，不会就这么走的，俗话说母子连心，你如果真要走，我作为您唯一的儿子怎么会没有一点心灵感应呢？

妈妈姓王，叫王淑英，1943年出生在离我家七八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三弟四妹。在我年幼时，父亲外出打工，妈妈带着我和大妹，将一家的担子都担起来。虽然我还有太公、太婆、爷爷、奶奶、姑姑，但爸爸妈妈和他们分家另过，妈妈得独自操持家务，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出工挣工分，做饭，种菜，喂猪，喂鸡，往往我们睡觉了，妈妈还独自就煤油灯斩猪菜，煮猪食。妈妈种的黄瓜、辣椒、白菜、萝卜不仅数量多，而且长势好，往往最先成熟，个大喜人。在生产队，妈妈是一把干活的好手。生产队分柴时，妈妈上山去把分给我家的那份柴砍了，一个人挑回来，每捆湿柴都和那些男劳力的柴捆一样硕大，大家都说妈妈能干。而家里来了客人，尤其是来看望太公、太婆或爷爷、奶奶的亲戚们，妈妈都一律热情接待，因为善良、聪慧、能干，亲戚们都说妈妈是个“好媳妇妹子”。可是爸爸在外打工，是要向队上交钱换工分的，有了工分才能分粮食，爸爸却没有挣到钱，反而欠了生产队上百元钱，这对我家来说是个巨大的数字，也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迫着我们。我记得有时要做饭了，米缸里却没有米，妈妈只好打发我到邻居家去借米。只要是能做饭吃的，都煮到饭里当饭吃：红薯、洋芋、大豆、豌豆。有一年妈妈甚至利用中午歇工时间到田里捋稗子，做成稗子粑粑给我们吃。红薯几乎要当半年粮，大妹却不喜欢吃，连不挑食的我也不爱吃，妈妈就尽量自己吃红薯，而把米饭给我们吃。现在我想，那么勤劳，却过着那样艰苦的生活，是什么给了妈妈力量？是对我们，对这个家庭的爱吧。

让我难受的就是我愧对妈妈的爱，也没能好好报答妈妈的爱。幼年时，我很调皮，懂事又晚，脾气还不好，不知给妈妈惹了多少麻烦。上小学时，我只知道玩，也不知道帮妈妈干活，妈妈忍不住念叨：别的孩子只比你大一岁，都知道喂猪斩猪菜了。有一次丢了3块钱学费，妈妈心疼了好半天。我还经常欺负小孩子，或者做别的什么坏事，大家都说我是个“顽皮公”。别人找上门来，妈妈只好赔礼道歉。但如果有大人敢动手教训我，妈妈却不让。有次邻居因为我把他的孙女惹哭了而拧我耳朵，妈妈毫不客气地骂了他。读中学时，我有次和大家一起到山地去干活，妈妈说了我什么，我竟然当众骂了妈妈一声，旁人都感到吃惊，而我至今为此后悔不已。高中时和妈妈在菜园里一起干活，和妈妈不知怎么谈起了男人更强还是女人更强的问题，我振振有词地举了一些例子，证明这个世界上是男人强于女人，说得妈妈默默无言，那时我是多么无知啊，我真愿没有这个下午。我要来青海前夕，妈妈和小妹到学校来送我，晚上住在中文系同一级我高中女同学的宿舍里。那些女生们以为我妈妈睡着了，就小声议论我：你看他好可怜，因为失恋了，人弄得那么瘦。妈妈为此心疼坏了。后来她告诉我，我笑着安慰：你看我瘦吗？她们是在说别人呢！而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妈妈心疼我而心疼。孩子一岁的时候，我自私地让妈妈来青海为我看了一年的孩子。而那时我自己却还是孩子脾气，对妈妈没有好声气。那次湖南老乡请我们去吃饭，不知为什么事我用训斥的口气跟妈妈说话，妈妈转身就走。我知道自己做错了，跟过去，妈妈说：“我又不是傻瓜……”自此我才知道做儿子该怎样和母亲说话。想到这些，我心里全是愧，全是悔，全是痛。我多么想早一日退休，那时就和爸爸妈妈住一起，好好孝敬他们，难道妈妈就不给我机会了吗？

下了飞机，堂弟湘军开车来接我，车上还坐着友平婶婶。友平婶婶说：你娘事做得太多了，哪能做那么多事呢？田里、土里，都要作了，每年还要种油菜籽。别人打牌，她又不打牌，每日只晓得做事。早几年还喂猪，是你发火说要把那几间猪栏扳倒，才不喂了的。……我默默无言，心中的愧疚更甚，我想，假如我多给家里些钱，是不是妈妈就不会干这么多活了呢？只能怪我无能，做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不能多给家里些支持。

赶到医院，妈妈在监护室，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人事不知。我喊了声“妈妈，我来了……”就呜咽着说不出话了。

有的大夫说妈妈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我坚持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力抢救。而爸爸还一个人呆在家里，因为心中焦急，昨晚一个人醉倒在洗手间。于是当晚我和小妹赶回家中和爸爸见面，征求爸爸的意见，大家又连夜赶回湘乡。第二天我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妈妈做了脑部积血引流手术。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妈妈的意识却不见恢复。

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里，我常常思考人生的意义，同时感到人生很脆弱，感到人的离去是一条异常崎岖坎坷触目惊心之路。一个健康的生命是不会离去的。人的离去，或是因为意外，如车祸，如火灾，如海啸，如地震，如泥石流，或者因为战争、谋杀、毒害、死刑，这些异常死法，或者血腥残酷，或者痛苦异常。在和平年代，多数人或是寿终正寝，或是死于疾病，而实际上所有的“寿终正寝”也源于另外一种形式的疾病。疾病来临时，或者步履蹒跚，或者来势凶猛，而最终结果是要将人送进病房，将生命交到医生手里，将希望托付给那些冷冰冰的器械，打一些稀里古怪的药水，吃一些不知有什么效果的药，终于还要被手术刀切割身体，自己无能为力，听任医生和命运的摆布，在受尽折磨后终结生命，而真正平静地离去的人是很少的。这是大多数人都必将经历的一条黑暗的路。因为这条暗黑的路，因为生命的终将归入虚无，显得我们享受的那些美好时光虚幻而不真实，同时也提醒我们，珍惜亲人，珍惜爱我们的人与我们爱的人，因为只有在爱之中我们才感到温暖，也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天，因为生命的短暂和脆弱。

我也常常感到尴尬，不仅为自己不能好好照顾妈妈，为自己拿不出大笔的医疗费，更想如果是他年我得了妈妈这样的大病，谁能来照顾我呢？我们这一代大多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时孩子们在为生活奔波，哪有时间专门来照顾呢？就如我自己，我也不能请太长的假，今年的假都用完了，过不久我就得回单位，丢下重病中的母亲，因为生活的重担让我不能丢下工作。就譬如那个陈旧的故事：妻子问丈夫，假如你妈和我同时掉在河里，你先救哪个？这里是上天摆在良心面前的一道题：在侍奉母亲与工作之间，你选择哪个？这种良心的拷问，我无法回避，更难以回答，时时煎熬着我。

在病床边，我常常握着妈妈，为妈妈手指轻微的按压而高兴，希望这是恢复意识和说话行动能力的征兆。我常常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听不见得见。或者暗自祈祷神灵：我妈妈这样好一个人，不应该有这样悲惨的命运啊！妈妈平日也常拜敬神明，你们也要保佑我妈妈快点好啊！

家中一个人得到了重病，改变的是一家人的生活。回到青海，我觉得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我难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与心境中去，就想多回家陪陪母亲。于是我利用去石家庄参加石展的机会，顺便请年休假回家看母亲。虽然只隔了三个多月，妈妈在爸爸的精心照料下，病情基本稳定了。她不再需要用管子喂流食，吃的是泡的封糕、米粉之类的稀糊糊，吃得很慢，喂一顿饭差不多得两个小时。依然不能说话，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说了也听不清。左面的手脚瘫痪了，完全不能动，只有右面的手脚还能动一动。我从石家庄带来了精美的马达加斯加玛瑙卵石，喜欢观赏石的母亲将它们拿在手里，一个一个细细地捏，体味它们光润的质地。而几年前妈妈在青海时，还陪我一起在北川河边捡过石头呢。

而最让人难受和揪心的是，妈妈的背上和臀部起了不少褥疮，每一个褥疮都红肿，或者溃烂了。妈妈还得翻身，而给她翻身就可能碰到褥疮，或者身子要躺在褥疮一侧，怎么办？爸爸只好在妈妈身下垫很多东西，将有褥疮的地方架空起来。而一处褥疮好了，另一处褥疮又起来了。而听说就是医院也没有应对褥疮的办法。对付褥疮，需要使用白蛋白，需要为病人时常翻身，保持干燥，如果处理不好，则可能会因身体溃烂而死。白蛋白可使用针剂，打完后还要用要瓶中剩余的药液涂抹患处，以增加患处的营养，或者吃白蛋白粉。白蛋白一支几百元，如果来源不正，还可能携带疾病，对人不利。因为白蛋白真伪问题，因为用药问题，家里起了风波，而我还得在期间调停，甚至还跟爸爸发了火。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自从艾略特在诗歌中这样定义四月，四月就与“残忍”一词不再分离。现在虽然距四月还有几天，但和四月一样春暖花开，而残忍的性质也在悄然展开：外面春光明媚，百树萌发，花儿盛开，而我的妈妈却被疾病钉在床上，她和我们都很无奈。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想尽量多在妈妈身边陪陪的我，也忍不住被春天那生机勃勃的一面所吸引，不时来到野外，到山野赏花，采摘蕨菜，而茶树上第一道新芽也可以采摘了，我又帮着采摘茶叶。妹妹还到远一点的地方为我采来了香椿。我们还要享受春天的美丽，享受生活，却又不那么心安理得，像在享用一枚禁果。对不起啊，妈妈。

以往回到家里，到处有妈妈勤劳的身影，家里一切井井有条，每天有妈妈做的丰盛而美味的饭菜，到处充满轻松和欢笑。现在妈妈病倒了，家里一下冷清了，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楼上，再没有妈妈的关心。以往回家，晚饭后会和妈妈一起看花鼓戏，夏天妈妈会拿来西瓜、梨子，秋天妈妈会准备板栗、橙子。她睡得最晚，清晨又起得最早，不管我怎样想早些起来，妈妈都第一个起来了，为我们准备早饭。

在我睡的床下，我发现了大半铁桶干板栗，一部分直接用铁桶装着，一部分装在袋子里，爸爸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板栗，一定是妈妈为我准备的。在顶层的阁楼上，有一大堆黄褐色的松针，其中藏着二三百斤的橙子，那都是妈妈和爸爸采摘下来，贮存在这里的，妈妈病后无人过问，橙子发霉烂了不少。我将那些烂了的橙子都挑出来装在箢箕里扔掉，心中感叹：妈妈啊，平日里不知您干了多少活，您干那么多的活干什么呢？我们对你的关心太少了啊！每次我离开家里的时候，您会一会给我拿来一样东西让我带上，一会又拿来另一样东西让我带上，直到我的包鼓鼓的，再也装不下东西。每年您都给我寄家乡食品，您给我寄过腊肉、腊鱼、腊鸡、腊鸭、腊肠、腊田毛猪、熏小鱼、栀子花、板栗，其中往往会夹着一小包意想不到的东西，如一包紫苏木瓜饼。直到现在，我青海家中还有您给我的干紫苏、小鱼等食品。对妈妈的付出和大爱，我无以为报。

我难忘妈妈的那双泪眼：那些年我每次离开家去青海，送别时妈妈都会止不住要抹眼泪。我想，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而我是她心中柔软的地方，一点牵挂碰触就会引出汪汪的泪水，盈盈的思念。

不论再过多少年，春天依然会如约来临，鲜嫩、娇艳而美丽，却依然不会改变它残忍的性质。而不论春天多么残忍，它还会感动我们，触动我们，激发我们，并让我们不得不与它结伴同行。母亲，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对待生命中的美丽与残忍。在我心里，妈妈依然健康如昔，健步走在家园的路上。妈妈您一定要好起来，等到您的游子再守候在您身边的那一天。

                                  2013年5月初稿，2014年5月改定

后记：在去年下半年一次电话中，母亲又一次叫我“志伢”。今春，妈妈说话更加清楚了，我和她已能简单对话了。这是上天对母亲和我们的眷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