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昨夜读阳明先生之《瘗旅文》，感犹深受，不禁涕泪俱下。故发阳明先生之已发，录其全文不揣浅陋，试为之注  。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注：此时阳明先生四十岁左右。以其才，正当为朝廷效力、为族争光之时，无奈已被贬在贵州荒野之地做驿丞已三年。壮士之投足无门，遍览史册，何止一人。然而，每读至此等处，也不禁扼腕叹息。），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注：虽怀匡危救时之雄才伟略，受挫也多，身处闭塞未化之地，高处不胜寒，对一北来不知名之人心有所念，也不足为怪。亦有孔子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之意。然此人并非曾相识相知之人，稍觉遗憾。），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注：山雨欲来风满楼，已有不祥之感。），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注：若是果真与之促膝长谈，各自感怀身世，反倒使人丧失高傲之品格，不为美。然而，想见而终未见，以至永不能相见，则更是为遗憾之事，悲哀更甚。）。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注：这个“老人”有多老呢？估计四十多岁吧。然而，生活的艰辛、不得志的苦闷以及执着的追求会使人更具沧桑之貌。所以，称其为“老人”绝妙。），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注：短短数语，写尽了人世之悲凉，也道出了生命之伟大。风尘末吏，辗转万里，却死在赴任途中，身不能归故里，魂亦飘落他乡；随父远行，横遭巨变，为人子者悲其父之所遭遇，肝心俱碎，万念俱灰，一死无他；出身卑贱，得主恩遇，千里随行，突至泰山崩塌，无依无靠，随主去吧。一吏、一子、一仆，何其孤单！抛尸荒外，遂成孤魂游鬼，怎能不让人心悲。但是，吏目为父也慈、为主也仁、为官也清，其子为子也孝，其仆事主也诚。虽父子、主仆三人俱死于他乡，然其道德之简持，又让人钦佩、感叹！）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注：此处，阳明先生悲痛自身遭遇已由暗而明了。）”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注：这个人是谁呢？是谁呢？是死在赴任途中的不知名氏的吏目，还是我王守仁阳明呢？！读之此处，可感阳明先生悲伤之甚。）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注：做官不过五斗米的俸禄，上不能供奉父母，下不能蓄养子女，即便村夫野妇，只要致力于躬耕，也不致如此穷困。然而，即便是不入流的小吏也能让士人趋之若鹜、至死不悔。是贪图这五斗米、十斗米甚至百斗米的俸禄吗？吾身虽贫，岂能为此折腰！我十二岁便离家就学，倏忽至今已近十五载，辗转流离而一事无成，不期已将至而立之年。初时不知所为何，打闹嬉戏，消遣度日。及至近来，仰慕圣贤之心愈急，然愈觉己身之不足，资质愚钝，识浅智薄。数月以来，虽一日不敢懈怠。然五斗米之禄尚不可得，心中之积郁犹过于此吏目，更无论阳明先生。一身流落在外，常半夜惊醒，视吾身尚在，稍觉心安。人生无常，倘忽一日瘐死寓中，更有谁人可知！朝闻道，夕死可矣。未闻道，夕死可乎？一念及此，更是坐卧不安。故读至此，不觉怆然。）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注：为执着而死，自取又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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