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金瓶梅词话曲艺特点

曲艺是我国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各种说唱艺术的总称。曲艺以说讲和歌唱为主要艺术手段，辅以动作、表情、口技等叙述故事，塑造人物。他主要诉诸人们的听觉，以第三人称叙述故事为主，带言为辅，其最基本的艺术表现方式为第三人称口吻为主的说、唱、诵的口头语言艺术，

由于战乱、饥荒，特别是由于元、明两代帝王和官府的严令取禁，我国的曲艺到了金、元、明的时代，由两宋的辉煌巅峰落到了低谷。尽管如此，在这一时期，特别的到了明代后期，以演说长篇历史故事为主的曲艺形式如“平话”、“词话”等，又异军突起，并走上了长足的发展道路。

“词话”，是一种远承于唐代的“此文”，而近袭于两宋“说话”中的“小说”（银字儿），经过时代的孕育而在元、明时期兴盛起来的曲艺演唱形式。他的最基本的艺术表现方式是以吟唱、韵诵和以散说相间形态的口头语言为主。其书目的主题，还是以“话”，即以“故事”为体。

《金瓶梅词话》（简称词话）是《金瓶梅》现存最早的版本系统，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东吴弄珠客及欣欣子序，一百回，所谓"词话"是指书中插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这个本子及其传刻本，统称词话本。

《词话》是怎么样的一本书？有人说它是“民间说书人的一个底本，作者尽管不知道确切的身份，大概是书会才人一类的中下层知识分子”。也有人认为“虽然《金瓶梅词话》作者的情况不详，但仍可以推断为我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根据《词话》较多保留了说唱艺术的痕迹、书中情节与文字前后颇有抵牾、较多引录前人作品等情况，这部小说当时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一样，是由某个文人在民间创作的基础上改写而成，但这一说法难以成立。……至于保留了说唱艺术的痕迹，只能说是作者有意模拟及个人爱好的表现”。

我们姑且不论《词话》是评话脚本还是小说，但它的曲艺特征非常明显，很多曲艺技巧值得我们学习、欣赏和借鉴，它的评点、批解（议论）、使扣子（悬念）、抖包袱（笑料）、开脸儿（人物形象）、摆砌末（环境描写）、贯口、卖关子、适当重复等艺术技巧无不让我们感叹。为了便于读者了解这些艺术技巧，我们不妨做一些简要介绍。

一、诗词开篇

曲艺开篇通常有人物开篇、景物开篇、矛盾开篇、点题开篇、背景开篇、诗词开篇。诗词的句式，四、六、八不等；诗体，古诗、新诗、民歌不限；诗的内容也没有什么规定，写景抒情、赞颂人物、交代背景、点明主题、评点事物、发表慨叹等，无一不可。只要是采取诗词形式表现的，都叫“诗篇”。诗篇的内容尽管没有统一的规定，但都必须与正文有联系，否则就成“画蛇添足”了。《词话》以诗词的形式开头，作为整个章回的引子。

      诗篇的作用，主要是通过一首诗的演唱稳定观众的情绪，所以又叫“定场诗”，也是全文内容的引子。

二、评点和批解

《词话》不仅讲故事，而且还对故事进行点评。其艺术特色，有直接评点和批解，有间接评点和批解，但基本形式固定。总的说，有五种方式，即每回开篇诗词、文中总结评点语“正是”、论证式评点“有诗为证”、直接批解“看官听说”、一般性点评“常言……”

第四十七回叙述扬州财主苗天秀被家奴苗青，勾结船夫陈三、翁八图财害命，后贿赂西门庆，逍遥法外一事。其中多处运用“常言道”、“正是”进行点评。我们不妨摘录如下：常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点苗青是主谋）。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点苗青居心叵测）。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点玳安向王六儿索要好处费）。正是：惊骇六叶连肝胆，唬坏三魂七魄心（点苗青案发心态）。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点苗青逃脱法律制裁）。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点西门庆贪赃枉法）。有诗为证：善恶从来必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点安童将西门庆告发）。

三、垛句

 垛字句是指句中嵌进了几个词性相同的词或字数相等的短语的句子。垛字句在渲染气氛、制造声势方面有独特的功能。第三十九回，大师傅、王姑子（尼姑）说经，张员外家豪大富，家有妻妾八人，呼奴使俾。一天忽然开悟，出家修行，八个妻妾苦苦相劝，连续有三段垛句，其中摘录一段如下：

说八个，众妇人，要留员外；告丈夫，休远去，在家修行。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痛哭杀，儿和女，你也心疼。

闪得俺，姊妹们，无处归落；好教我，一个个，怎过光阴。

从小儿，做夫妻，相随到老；半路里，丢下俺，依靠何人。

儿扯爷，女扯娘，捶胸跌脚；一家儿，大共小，痛哭伤情。

最终张员外断然出家，后投胎转世，成为禅宗五祖。这种句子结构为三三四，每句十个字，也称十字句。让听众（读者）感觉流畅自然，简明扼要，一气呵成。

四、开脸儿

开脸儿，就是对人物形象的描述，这是曲艺艺术的重要手法，《词话》是说人说事，因此词话里每出现一个人物，都要交待人物的形象，并且形象越是详细越好，越是立体化越好，越是生动越好。《词话》中每个人物出场必有开脸儿，并且很多重要人物多次出场，多次开脸儿，以给听读者强烈的感性认识。例如第三十七回，王六儿第一次出场，作者不惜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对其做一番详细的描述，给听众和读者一个深刻的印象。词话是分二个层次来描述王六儿的。远看：“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堂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如何，先看她装饰油样。

但见：艳艳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芊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五、必要的重复叙述

作为小说，重复叙述是大忌，但作为评话，很多重要的情节重复叙述是很有必要的。这是因为小说的对象是读者，读者可以根据书本查阅情节。评书的对象是听众，听众的流动性很大，并且对故事的情节完全靠记忆，为了让听众有很好的连续性，因此，必要的情节、重要人物的出生日、年龄等就会出现重复。如第三十五回，平安被西门庆痛打的情节，做了重复叙说。第四十回，吴月娘与王姑子对话，就将自己曾经怀孕，后不慎流产情节重复叙述了一遍。这些重复叙说是让听众对情节有连贯性了解。可以这样说，重复叙说是小说与评书的重要区别。

作为评书并不是滥用重复叙说的，在一般情节处理上，还是尽量避免的。《词话》为了避免经常用的手法就是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语句代替重复情节，使文章简洁练达。

六、摆砌末

摆砌末就是将书中的人物活动的场合背景交待清楚，如院落、河边、山谷、城池、居室、道路的方向、规模、劲舞、陈列、摆设等，逐一描写，使人物与环境相结合，背景、时代、环境描写要与情节合理合情，使听众信服。       
   《词话》里有一段对园林描写，语言简练，描述得当，内容完整，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   

举头远看：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华屋掩长春之景。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阆苑。西门庆赞叹不已道：“好景致！”下轿步人园来。
　　走近细赏：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伯爵就要递上酒来，西门庆道：“且住，你们先陪我去瞧瞧景致来。”一面立起身来，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伯爵便引着，慢慢地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树，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了。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又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
　　登山俯视：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景色尽收眼底。
　　请读者注意，作者是从举头观望、走近细赏、登山俯视三个角度观察和描写园林景色的，短短的几句竟然写出了如此多的景色：回廊、朱阑、垂杨、荼縻（落叶灌木，小叶椭圆，花白色，有香气，供观赏）架、太湖石、松风亭、奇字亭、梅花树、探梅阁、牡丹台、竹园、听竹馆、凤来亭、金鱼池、乐水亭、听月楼、一座大山、八仙洞、石棋盘、壁画。
　　如果我们再简略一下，就会发现，作者将园林的要素几乎全部囊括在内，如楼、台、亭、阁；廊、阑、架、馆；山、水、石、洞；花、树、竹、鱼；诗、联、画、棋等都描写了出来。
　　如果你仔细阅读这段园林的描写，就会看到作者的描写是带有评书的摆砌末艺术手法的，是何等的精彩！
          七、语言艺术

《词话》尽管运用了大量的诗词曲赋对联等，但还是以口头语言为主，以第三者口吻来叙述事物。作品不仅运用了大量地方土语和方言，显示了地方特色，而且口头语言特别丰富，读来十分亲切。

作品还运用了其他特定的语言，一是歇后语，最典型是第六十回，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被潘金莲训练的猫——雪里送炭——给吓死了。李瓶儿伤心的死去活来，潘金莲一连说了四个歇后语以表达幸灾乐祸的心情：斑鸠跌了蛋——嘴答谷了；春凳子折了靠背——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二是暗语行话；三是藏头语；四是谐音语；五是拆字语等，使得作品语言生动活泼。它的语言来自生活，来自百姓，甚至来自不同的群体行业，因此显得特别生动、风趣、有活力，给人活生生的感觉，因而也就特别能够打动听众。（具体见《语言多样性》）

八、抖包袱

文中不时插几个笑话，让听众（读者）开怀大笑，提振精神。《词话》抖包袱很有特色，即大多是酒场上，众人一边喝酒，一边抖包袱取乐。一日，西门庆与九位好友结拜为弟兄，在一处喝结拜酒，其中十弟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它，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吗？”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了起来。

应伯爵道：“我说一个笑话你们听：一个人被老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老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儿地砍。怕砍坏了老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这个故事虽然短小，却非常深刻。

一次，     西门庆为了取乐妻妾，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位郎中在街上买了一条鱼，回家路上被一患者家属见了，因为病急，赶紧到了患者家，郎中把鱼挂在树枝上，上了二楼为病人把脉，因担心猫把鱼给吃了，于是问病人：“夫人下面有猫（毛）吗？”不料被房里男主人听了，出来大打出手。

九、使扣子

扣子即是扣人心弦的悬念。又有大扣子、小扣子之分。大扣子以叙述故事为主，情节紧凑，丝丝入扣，其中又往往贯串着若干小扣子；小扣子以刻画人物为主。《词话》的基本要素是扣子，扣子的设置叫做“使扣子”。使扣子的技巧，又叫做“笔法”，有正笔、倒笔、插笔、伏笔、暗笔、补笔、惊人笔等各种笔法。《词话》运用这些艺术手段，以层次分明、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紧紧地“扣住”听众，使之留连忘返、欲罢不能。《词话》一百回，每回有前后两件事，并且是交叉叙述，写了前一事半段，即写后一事半段，再写完前半段，再写完后半段。将两事错综写，也有夹入其他事来写，总之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环环相连，引人入胜。各回都是自成完整的故事，但各个故事又紧密相连，有的故事还互相呼应，如西门庆拜蔡太师为干爹和王三儿拜西门庆为干爹相呼应；有李瓶儿的祭文和西门庆的祭文相呼应；有潘金莲琵琶和李瓶儿象棋为一对；有偷壶、偷金作一对；有西门庆偷来旺的妻子和来旺偷西门庆的小妾相呼应等，有金莲，又有蕙莲；有潘六姐，又有王六儿；有温秀才，又有水秀才；有官哥儿，又有孝哥儿；有男帮闲应伯爵，又有女帮闲王婆；有吴神仙，又有卜龟儿婆；有吴道官，又有普静师；有玉皇庙，又有永福寺等等；全文从玉皇庙开始，永福寺收尾，使整个一百回环环相扣，构成一个完美的故事整体。

十、设扣结尾（卖关子）

曲艺结尾通常有四种方法，总结结尾、赞誉结尾、留扣结尾、解扣结尾。为了吸引听众继续听说，《词话》结尾采用了曲艺普遍常用的留扣结尾即卖关子手法，并且形式固定化。即每回的结尾，大都使用“正是：……”，“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如第三十一回的结尾：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或者是“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如第三十五回的结尾：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祇恨闲愁成懊恼，始知伶俐不如痴。这种艺术手法虽然有点僵化，几乎千篇一律，但多多少少还是起到了吸引听众继续听下去的兴趣，达到了一定的艺术效果。

《金瓶梅词话》作为一部中国文学的魁宝，它的艺术远远不止上述几点，我们只能将常见的手法做粗浅介绍，以便读者有一个基本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