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东都之路】

个人日记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子上骑着马儿缓缓前行,扬州城郊一副春意盎然,从前在天策府的时候经常听说江南好,与东都洛阳不同,扬州地界是连风都带着水乡特有的缠绵。此次总算见识了一番,青山绿水,莲叶田田,池塘边却有蛙声一片,弱柳扶风,净是软魅,偶有踏青的年轻小姐,穿着明艳的群,有的撑着油纸伞,若不然便携一只纸鸢,拎起桃花瓣一般的裙角,轻快的奔跑,看纸鸢随着微风摇摆着飞起,脸上笑容明媚的像这遍地的春光。真美,子上心中默默的想着

“小二,烫一壶酒,要你们这最好的,一碗热粥,2斤牛肉。”

“来嘞~客官这边坐!小店的“杏花酿”是全扬州最好的!这位军爷,再来份萝卜皮吧,喝粥爽口的很!”

子上微微颔首,小二便飞也似得去了,没半晌便飞也似得来了。

“客官您慢用,有什么吩咐您再叫小的呐!”

“杏花酿”入口棉柔至极,似有一丝隐约甘甜由口入喉,末了是一丝若有似无的馥郁。是好酒。

总角孩童在街道旁嬉戏,男孩手中高举着半串糖葫芦,小姑娘紧跟着屁股后面追逐着。

“哥哥,还给我,快还给我~”

“就不还,谁叫你跟我娘告状的!”

子上望着远去的小孩,捻起一片牛肉塞入口中慢慢的嚼起来。若是十年前家中未曾变故,想必早已同秀儿成了亲,孩子也应当这么大了罢。

可惜,十年前,他本是个书生,父亲是镖局的镖头,替人押镖保驾,家中虽没有深宅大院,没有马车奴仆,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锦衣玉食,却也有小宅几间几亩肥田。雪末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甚至就跟他住一条巷子,自小便在一处玩耍,下河摸的鱼儿会分她一条,节日里吃的糕她也会送他一份,小时候巷子里的邻里都打趣,说他们俩个是要成亲的,他本以为他们也是要成亲的,可十五岁那年,一次走龙门的镖,父亲一队车马被马贼劫了,人也没能留下,家里不仅没了依靠,还要赔失了镖的钱,母亲因为事出突然差点便跟父亲一并去了,家里的几亩田地和牛马都变卖了,一部分料理父亲的后事,另一部分便用来给母亲看病,一贫如洗这个词,对他们家来说瞬间分外的贴切。他本想考个功名,可这功名他哪里又能负担的起呢。母亲为了他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而他,一边打理着家中剩下的二分薄田一边给城里铁匠铺做小工。时至十七,母亲看他到了娶妻的年纪,未曾问过他,便取了家中好不容易攒下的银两打了副银镯子,独自去雪末家提亲,雪末的母亲听罢,瞅了瞅那对镯子,转身从里屋拿出几两银子,连着镯子一并包好递给母亲说:“姐姐,你们家子上能相中秀儿,那是她的福分。可是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们家儿子,我不希望未来这些年,她吃苦受累,这几两银子你拿去。再待他相个姑娘家也好。打小我们也是看着他长大,这是一份心意你也不要推脱。雪末的舅舅在扬州当了份好差事,来信说叫我们也搬去扬州,过几日便走。今后也不能见了,就当妹妹给姐姐的别礼。”母亲回家后什么都没说,整日郁郁寡欢,子上每每回来,跟她说些宽心的话,她也没什么精神。

“娘,今天师父觉得我那马蹄铁打的很不错,明儿开始马蹄铁都我来打了!”

“哦,挺好的。”

“娘,月钱发了,这个月长了一钱!”

“哦,我儿真不赖。”

     后来雪末一家搬走了,那年她十五岁,子上去送她,她泪眼婆娑的递给他一个香包,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跑了。母亲终究是没渡过那个心病,雪末一家迁走没几天,她忽然抱着子上嚎啕大哭:“儿啊,我儿,你爹去的那样早,娘没本事,却是连个媳妇都没有为你说回来。娘知道你喜欢秀儿,娘也喜欢秀儿,可是娘没能把雪儿说回来给你做媳妇,娘没用。娘照顾不了你,让你过的这样清苦,没有办法考功名也没有钱,娘不想再拖累你了!”说罢,一头撞到了墙上,这一撞,竟没了。子上在娘的坟头跪了三天,哭了三天,其实他想跟娘亲说。最近铺子老板觉得他很聪明手艺不错,打算教他经营,以后可以自己开家铺子,做做买卖,赚些银两,换好一些的房子,再买几亩地,雇两个勤快的伙计,打点田地,再给她老人家找个可心的媳妇,也许不是雪末,是莲儿,萍儿,玉儿都好,然后生个大胖小子,这样她老人家就不会总那么孤单了。他们还会有一个家,完整的。可是她却等不到,子上觉得自己不够体谅母亲,是否人心在绝望的时候就会把许多恐惧和失落放大,大到自己都不知如何解脱,娘是如此,他自己,亦是如此。

孤独,恐惧,迷茫,像骤然卷起的飓风,席卷了子上所有的意识,就像在无尽的大海,阴云密布,看不到星点的灯火明光。他卖了那座四方小院,只带走了娘亲打的那对银镯子。他无处可去,干脆就住在了铁匠铺,清早不见昭白便开始生火打铁,似乎只有在敲打那些火红的烙铁的时候,他才心安,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本来一个活泼健谈的人,忽然整个人都变的死气沉沉。老铁匠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日加多了他的工作量,直到他精疲力竭的倒在破炕上安静的睡着。

子上十八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跟往常一样,他早早便爬起来生火,天气阴沉沉的,那样寒冷,他却赤裸着半个臂膀,结实的胸膛布满汗水,在炽热的炉前闪耀着健康的光泽。一骑绝尘,子上见过许多来往的江湖人士,却从未见过这样狼狈模样的男人。他披着沉重的布满血迹的盔甲,盔甲的前胸部有数道神神的刀痕,背上还插着一支流箭,手中握着一杆长枪,枪头上有干涸的血迹,他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被干枯的血块揉成一团。他粗重的呼吸带出一串洁白的烟雾,他就那么骑在马上低头看着子上。子上也抬头望着他。互相对视了片刻,男人忽然爽朗的笑了起来。

“老板,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子上放下手中的大锤,看着眼前形容狼狈却给人一股铿锵之力的男人。他将手中长枪靠在门柱边,拴好了马,转身进了铺,四下看了看,拿起了铸台前的钳子,递给了子上,指了指后背的流箭。

“来,剪断。”

子上接过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平日里,打的是铁,钳子是使得不错,可那是对物件不是对人,男人的背上似乎还在不停的流血,他从未这样受过伤,想不到有多痛,却也知道那会是多痛。不知为何,脑袋上沁出了一层汗。男人却不慌不忙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腰间拽出一个小酒坛。轻松的打开了坛盖,灌了一口酒。瞬间小铺内就被辛辣浓郁的酒香充斥,他转身将酒坛递给子上,待他接住之后,抹了抹嘴。

“这是好酒,产自恶人谷,名叫‘西市腔’。你没去过那,这酒喝一口都能叫我想起恶人谷那寸草不生的样子。辛辣至极,够劲儿!你若是上战场,带一坛西市腔。羊刀折戟,杀伐决断好不快意。你也试试!”

子上听罢,抬起酒坛囫囵一口。只觉滚滚流火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瞬间整个人都像被点着了似的,登时没了什么害怕。他将酒坛递还给男人。拎起钳子,只听“咔擦”一声,流箭只剩个根底。男人的笑声再次响起。他抬起酒坛猛的喝了几口,便脱下了盔甲,取出靴子内侧的匕首喷了一口酒在火炉前烧了烧,递给子上,子上接过匕首二话不说便帮他挑出了箭头,再将烂肉一并剔了,一口烈酒喷于伤口。男人一言不发的喝着酒,直至包扎结束。

“小子,你不错。挺有胆儿的,若是旁人,恐怕早就催我去医馆了。你不怕我死在你店里晦气么?”

子上,望着盆中的血色,轻声说:“人终会死,你若死在我店里。我便殓了你的尸体。生意总是照做的。”

男人听罢站了起来,一身盔甲叮当作响,他将酒坛放在一旁的小凳上,取出一块腰牌递给子上道:“年轻人,你兴许可以打出一把好刀,但是好刀若是没有用处,放着便是废铁。恰好我也是爱兵器之人,不过我的兵器从来不是用铁锻造的。我可以给你一匹战马,一把长枪。若你想要,便到天策府来找我。若有人拦你,这牌子,递给他看。”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天气是真的冷了,炉里的火烧的劈啪作响,门口没有战马,没有男人,只有微白的青石板上淡淡的透出些许殷红的颜色。子上端详起手中木牌,是块考究的料子,玉边金字,一面写着“大唐天策府”另一面则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文字,他未曾仔细验看,末了是“英国公”。他不知道这个英国公是何许人物,大约就是方才的男人,他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留下的酒,就像他烧熟的烙铁,滚烫辛辣,又像一柄利刃,削去了恐惧和脆弱,削去了彷徨和不安。

大雪簌簌,子上拎着酒坛,踉跄的走在洛阳城安静的街道上,他从未这样醉过,也从未像此时一样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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